短篇|品:鸡犬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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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品】之孤勇&猫之【视限】


这里原本是一块荒地,到处都是过膝的飞蓬草、闷热的湿气和黏腻的爬虫。后来建成了农场,视野变得开阔,我开始观察人们的走路方式:性子急的,前脚刚刚落地,后脚就紧跟着上来,踢飞的尘土落在鞋尖,一层叠着一层,闻上去会有一股土腥气;性子慢的,走路一步三缓,鞋底碰到地面几乎不会发出声音,牛羊猪狗的气味却有充足的时间渗透到他的袜子和裤脚,闻上去就有一股屎味。

全农场只有一个人例外,我暂且把他称为老陈,男性,胡子拉碴,受聘于南京中央大学,负责给农场看门兼清理粪便,因为来的时间最早,农场的职工们都愿意听他指挥。从我的角度看,他走路时急时缓,有时候还拖着脚,走着走着突然“哐当”把手里的酒瓶子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用手拍打地面,我在老远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哭上一会儿,大概铲十锹鸡屎的时间,他就不哭了,但仍然会坐在那里发呆和打嗝。刚开始还有人劝,后来连和他最亲的张修脚也懒得搭理他,反正他这么闹过一回,第二天像没事人一样,拿着铁锹火钳在四处铲鸡屎捡牛粪,看上去一切正常。我知道,他这是借酒消愁,有心病。

张修脚是农场里的人给张平取的绰号,负责给加州羊、澳洲马、荷兰牛以及约克夏猪修蹄子。我挺喜欢这个小伙子。走路的时候,他是一个典型的急性子,两脚生风,飞沙走石,带我走遍了农场的每个角落。但他工作起来却正好相反,清洗、刮片、打磨,每一步都温柔细致,不厌其烦。刚到农场的时候,他身上背着一个木头匣子,就站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他和老陈说,我是来应聘农场技术员的。老陈问他,你是配种的科学家还是喂东西的营养师。他说,我是修脚的。老陈哈哈大笑说,你一个修脚的来农场做什么?张修脚问老陈,动物有没有脚?老陈回,有蹄子。张修脚接着问,蹄子会不会越长越厚?老陈回,会。张修脚又问,蹄子长厚了是不是得剪,是不是得修?老陈回,是这么个道理。张修脚就留下来了,但从来没给农场里包括老陈在内的任何人修过脚。

除了修脚的、看门的,咱们农场还有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家都管他叫田妈,其实他是个男人,主业是喂养动物,因为农场动物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外国,他也学了几句据说很蹩脚的英文。除此之外,他还负责给动物看病,但看病的事全靠自学和经验,并不十分可信。比如说有一只漂洋过海的火鸡,来到农场之后水土不服,天天耷拉着脑袋,他给出的方案是从火鸡的脚趾甲里抠泥土,然后将这些泥土调成盐水,掰开火鸡的嘴壳喂进去,他一直都坚信来自“豪母栏(homeland)”的泥土能够治愈一切疾病,并且无视农学院王老师的要求,坚持把外国物种和本地土货混养,还给它们起名字。那只服用过“豪母栏”盐水的火鸡就有一个很接地气的名字——田小花。

农场的职工们就在这三个人的指导下开展工作。作为南京中央大学农学院下属的科研机构和实践基地,农场隔三差五就要接待一波师生。每次都是农学院的王老师提前一天过来打招呼。这是一个精瘦的老头,秃顶,上衣口袋里永远别着两支笔。他说,明早来二十八人,观察奶牛的生活习性和区域特点。张修脚回,好嘞。他说,你们安排妥当。老陈回,把心放肚子里。他说,还会研究一下火鸡的养殖可行性。田妈说,啥?哦,研究怎么养鸡,这个我在行。

农场没有办公室,放农具的设备房旁边有一张石头桌子,配套四个石凳,平时老陈、张修脚和田妈就在这张桌子上吃饭、歇脚和吹牛,王老师来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交代任务。他们通常会把最干净的那一把石凳让给王老师,王老师也不像他们两腿一跨,屁股一挨了事,而是绕到石凳前面,立定站直,缓慢下蹲,虚坐半边,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本子和笔,等到他们三个都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之后,才清嗓子开口说话。我经常听他们在背后说他是老学究、王八股。

那件事情的发生没有任何预兆,十月末的秋风把我带离石桌的时候,我以为又是一个“王老师过来通知明天有二十八个人参加农场实践活动”的日子。设备房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到王老师先站起来,另外三人也紧跟着起身,然后王老师握了一下老陈的手,接着是张修脚,最后是田妈,几个人看上去都兴致不高,甚至有点忧心忡忡。王老师离开后,他们也没有相跟着送一程,而是坐在那里一起发呆。这很不寻常。

所以大黄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顺着风势攀上了它的背。这是一只在农场出生的土狗,和它母亲一样除了看家护院外,还会照看小猪崽,是田妈的好帮手,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农场乱窜。它绕到第五圈,终于跑向了石桌。田妈看到它过来,用手摸它的头,摸了几下眼眶还湿了,转头对老陈说,大黄我带走吧。老陈没有回答,另说让他们想想有没有认识屠宰场的人,说完又改口,如果谁家缺牛也可以带来农场看一看。张修脚腾地站起来说,我给它们最后再修一次蹄吧。

第二天,农场来了一个人,长得肥头大耳。当时,张修脚在给一头叫“花斑点”的荷兰奶牛修蹄,他修蹄的时候喜欢和牛说话,我正趴在他的鞋上,就顺带听了一耳朵,知道这个人是个杀猪的,动作干净利落,无论什么样的猪,到他手里都只用一刀,所以人送外号李一刀。李一刀除了杀猪,也杀鸡杀牛,在镇上的屠宰场工作,为饭店供应肉食。这人嗓门奇大,一天下来整个农场都是他在说话。到了鸡窝,看到“田小花”就一惊一乍,问田妈这种鸡的肉吃起来柴不柴;到了猪圈,简直要放声歌唱,才能表达出他的兴奋之情;终于来到牛这边,身上果然有很重的血腥气。他绕着围栏巡了三遍,戳着手指仔细地数了牛的品种和数量,还缠着张修脚问东问西,比如为什么要修蹄,不修蹄会怎么样,张修脚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回答,最后,李一刀问,这都要杀了为什么还修蹄?就这个问题惹毛了张修脚,他拿着弯头的刮刀在李一刀眼前晃,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是要给你牛爹送终还是怎么的?我乐意修就修,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说得口沫横飞,就差摆正他的肥头当蹄子给修了。李一刀憋白了脸说,咱们等着瞧。掸掸两只手,走了。

然后田妈就开始数落张修脚,这些牛呀、猪呀、羊呀、鸡呀,你知道咱们农场总共有多少吗?1225只!每种动物,学校挑走了一对,还剩下1153只,这1153只一天要吃掉多少东西,你知道吗?我天天喂,我心里有数。不卖掉咋办?我们拿什么来养?王八股说了,农场就地解散,剩下的动物要么卖掉,要么杀掉,绝对不能落入日本人手里。不能让他们吃了,吃饱了再烧杀抢掠,所以我们要赶在他们来之前卖掉杀掉吃掉。对,卖掉杀掉吃掉,一个都不要留。他又重复了一遍。

张修脚对此没有发表意见,他安静地修了会蹄子,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爹怕我找不到活路,送我去学修脚。学成之后,我开始给达官贵人修脚。我修了很多很多脚,左脚、右脚,胼胝、鸡眼、嵌甲、脚气、跖疣,所有被我修过脚的人都对我赞赏有加,我每次回家都拿修脚赚来的钱或者贵人们赏赐的稀罕玩意儿给我爹,我爹很自豪,和我说,坚持干,行行都能出状元。后来我爹砍柴的时候从山上摔下来死了,我脱下他的鞋子,发现他的前脚掌、小趾外侧长满了鸡眼,每一个都肿成圆鼓鼓的小包,有几处因为挤压破皮,红肿溃烂,我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没有给爹修过脚。后来我就发誓,再也不给人修脚了。

田妈应该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拍拍张修脚的肩膀起身走了。张修脚专心地用刮刀把牛蹄外围的硬角质一片片刮下,再换用锉刀慢慢打磨成光滑的圆角,他做得很细致,每一个动作都要重复十遍以上。这个月份的天气已经转凉,他的额头却很快出了一圈细汗,没多久就把外面的罩衫脱了。等到四个蹄子都修完,半天也就过去了。

接下来有好几天,我都没有看到老陈,我以为他走了,但门房里面的生活用品都还在。王老师招呼了几个学生,把挑出来的72只动物连拉带拽地弄走了,拉拉杂杂的一行人加上动物从我的身边经过,没有人说话。走到农场大门外,王老师和田妈、张修脚握手,说,再会。他们俩也和他说再会,但一直等到队伍走出好远,我还看到他俩朝那边挥手。

“阿恒”也在队伍里,这是老陈最宝贝的一头荷兰奶牛。老陈看到它走,不知道会不会伤心。接下来陆续又有零星的几头牛、马之类适合干活的动物被附近的农户带走,带走前,田妈都会仔细传授喂养方法,并且相跟着一直送出农场。而那些本地的鸡、鸭、鹅类的小动物都折算给了家在本地的职工,拿回去养着或者卖掉都是一个进项。李一刀没有再来,也没有出现其他身上带有血腥气的人。张修脚虽然仍在修蹄子,却常常是修下一头的时候发现上一头少修了一蹄,田妈干活提不起兴致,刚喂过的鸡又跑去撒一遍谷子,或者索性盯着食槽发呆,总之,整个农场都有点蔫蔫的。午后常常起大风,没头没脑地吹,我也跟着四处乱逛。

通过几天的观察,我大概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日本人”很快就要进入南京,所以学校的师生以及设备都会撤到安全的地方,而农场里的动物太多,只能部分撤离,剩下的需要老陈、张修脚和田妈三个人处置。至于“日本人”是什么意思,我还不清楚,看大家的反应,我猜测是一伙非常野蛮的强盗。农场既然维持不了,这里很快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到处都是过膝的飞蓬草、闷热的湿气和黏腻的爬虫,我只能呆在飞蓬草下面继续过阴暗的日子。

老陈是在王老师他们走后的第十天出现的,随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五辆板车。他把张修脚和田妈叫到石桌旁,向他俩宣布:我要带着所有动物一起去重庆。他俩惊得张大了嘴巴。

重庆就是南京中央大学撤回去的地方,据田妈估算离南京有三四千里地,也许还要更远。这几天,老陈回了一趟乡下老家,收拾了一些衣物几双布鞋,又跟老农买了五辆板车,等到农场这边收拾停当,就可以向西出发。

我得去追“阿恒”,而且“娟子”怀了小牛犊,那是“阿恒”的孩子,应该和它的牛爹在一起。老陈留下这句话后,就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先是遣散职工,王老师原本给了一笔遣散费,有人提出留给农场的动物,老陈并不推辞,有人拿了各回各家,老陈也不强求,剩下五个老家在沿途地界的小伙子,答应随队照料。然后是清点动物,老陈拿一个小本子记下不同动物的数量,水土不服的“田小花”和大肚皮的“娟子”专门用红笔勾出来,需要特别关注。已经卖掉的动物就让它们跟着新的主人好了,所得的钱和多余的遣散费都带上,沿途购买口粮,田妈核算过,应该能撑二三十天。五个板车上放上谷粮糠皮菜米面豆锅碗瓢盆,以及必不可少的农具、药品和地图,其余的东西只能路上再想办法。老陈挑出了五头健壮的驴拉车,在南京中央大学的师生离开的第十五天,准备上路。

虽然我在农场呆了很多年,但是几百头不同品种的牛、猪、马、驴、羊加上一些明显是外国物种的小家禽列成一队,浩浩荡荡地走在路上的场景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些站在农场外面,目送队伍离去的农户这一生大概也只有这样一次机会。他们看到老陈坐在板车的一角,头上戴着草帽,手里拿着细长的竹竿,一颠一颠地行在队伍的最前面,动物们在其后形成一条弯弯扭扭的长线,各式各样的叫声以及得得得得杂乱的脚步声很长时间都还在人们的耳边回荡。有一个青年,背着一个木头匣子骑在动物中间,那个是张修脚。我对于他最终选择和老陈一起走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和田妈一起送老陈的时候,身上已经背着那个刚来农场时就背着的木头匣子了,他说,我也去重庆了,没有这些动物我给谁修脚去?说完就跨上马背走了。

整个农场只剩下田妈和他的大黄,所以李一刀带着一小队穿黄色军服的人赶到的时候,气得跳脚。李一刀称那些人为“黄军”,对他们点头哈腰。“黄军”们脚上穿的是牛皮鞋,鞋底还有铁钉,走起路来会发出“踏踏踏”的声音,搞得整个农场尘土飞扬的。听说这些“黄军”是日本人的先头部队,来农场是为了收集什么战略物资,没想到晚来了一步,农场只剩下一只狗,也就是大黄了。他们把田妈关在设备房里,让他画出老陈他们的行路图,他哪里会画,他根本就不知道老陈他们走的是哪条路!不过他真的对着地图画出了一幅,也学李一刀的样子点头哈腰地递给“黄军”,我从下往上看,弯弯扭扭的一条粗线,每隔一段写了几个字,东一小坨,西一小坨,像是牛圈旁往外伸出的一枝四季海棠。“黄军”们拿着四季海棠,笑得猥琐,走之前交代田妈和李一刀杀了大黄,让他们开开荤。

田妈趁李一刀去牵狗的工夫,抓了几把泥土(我也在里面嘿)放进上衣下面的大口袋,然后跟着李一刀去了井边。李一刀大概是拿菜刀抵着田妈,所以听声音田妈是走在前面的,快到井边的时候,田妈突然喊,大黄,冲!喘气和脚步声。李一刀大叫着“停下”从我们身边跑过。我知道那口井,井口高出地面一根手指的长度,张修脚刚来的时候,走路没注意差点掉下去。田妈好像有什么计划。果然很快听到一声尖叫,紧接着是“嘣咚”,真掉进去了!田妈开始跑,往井的西边,那里是树林,确实是逃跑的最佳路线。我也跟着在口袋里晃荡。

后面有枪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枪声,平地炸雷,迅速穿透密林,田妈差点踉跄扑倒,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大黄在前面带路,我们跑了很久,来到一个开阔地。田妈辨别了一下方向,开始往西走。大黄是一个优秀的向导,循着气味很快就找准了方向,田妈连跑带爬,饿了渴了就跟沿途的农户要点吃喝,终于在老陈他们走后的第四天赶上了大部队。

再次看到熟悉的牛马鸡猪,田妈高兴,从队伍最后一路往前摸,摸敦实的马屁股、肥厚的牛背、扇大的猪耳,还把“田小花”抱在怀里。见到张修脚,张修脚说,等你好久了。老陈从板车上下来,拥抱田妈,大力拍他的后背,说,胜利会师。田妈带来了“黄军”有可能追击他们的消息,三个人决定改走水路,于是大部队往城西北的三汊河进发。

这是一个大港口,周围都是湿气,动物不间断的叫唤里夹杂着水波互相撞击的声音。老陈用剩下的遣散费雇了三条大木船。老陈、张修脚和田妈一人负责一条,把一分为三的动物连拉带拽连哄带骗地弄进船,一时间到处都是动物们惊乍的叫声,尽管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来中国之前就见识过大风大浪,但我猜这么长时间过去,它们早已经忘记自己是“高贵的舶来品”。荷兰奶牛把头埋得很低,约克夏猪拱来拱去,如果不是空间受限,大概会四处乱窜;加州羊用尖细的嗓子咩咩叫,澳洲马虽然还直挺挺地站着,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哼哼哼地打着响鼻;最厉害的是“田小花”,带着一群火鸡在牛马的背上飞来飞去……总之,三个人被折磨得够呛。

一直等到船行至江心,四围都是开阔的水面,船只的波动变小,动物们才安静下来。这时候江面上拂过微风,牛羊猪狗各自忙碌,张修脚打开木匣子,用布擦拭修脚工具,田妈搬了个行军凳坐在动物中间打盹,老陈把农场的泥土小心地装进小药罐里……直到此起彼伏的炮声从南京城传来。他们仨蓦地站起,朝着船尾的方向张望。牛羊猪狗又开始骚动,在本就不算宽裕的船舱里横冲直撞,他们只得收回忧虑的视线,重新安抚。

炮火声持续不断,但随着船只沿长江往西,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老陈、田妈和张修脚分管一船,没有机会相互说话。三条船保持着间距在江面上匀速前进。我和一堆瓶瓶罐罐挤在破旧的笸箩里,老陈坐在那头叫“娟子”的奶牛旁边喝酒。这应该是从农场带出来的唯一一瓶酒,最后一滴被他用力晃了两下,落入口中,他站起来把空酒瓶砸进江里,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话,叼毛灰的日本人,不得好死。没有人回应他,只有酒瓶子掉在江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晃荡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

我们在水路上行了三天,到了浦口上岸,开始走陆路,进入安徽。这个省,大部分地方比较荒凉,反倒更易行走。动物们随时都能停下来吃草,老陈他们也方便垒锅做饭,只是这么一来,这一路行进速度就变得很慢。

火鸡们自从下船,精神一直不太好,有五只没撑住,死了。剩下的属“田小花”情况最严重,一直把头埋在翅膀下面,什么东西也不吃。田妈把它放进鸡笼,由马或驴驮着,他刚开始以为这个小家伙晕船,但是从船上下来好几天了,仍然是没精打采的样子,才确定它是犯了老毛病,水土不服了。只不过上次是想念祖国,这次是想念农场。田妈嘴里说着“真是亲阿囡”,摇摇头从小药罐里倒了一点泥土出来,没错,就是我在的那个小药罐。这是他在面对“黄军”的刺刀还不忘抓上一把的“豪母汤(hometown)”。服用了“豪母汤”之后不久,“田小花”果然再次生龙活虎,带领着一众火鸡上蹿下跳,嘴里随时都能爆发出机关枪似的叫唤声。

其实离开农场十天,经费就开始紧张,精打细算又过了五六天,老陈他们的手里就基本没有什么钱了。他们不得不用挤出来的牛奶向农户换点吃的,但是能换来的也不多,所以时常会饿肚子,人和动物都瘦了一圈。我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感觉,从外表看,每个人都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或者干脆不说话。有一次张修脚在查看牛蹄的时候突然满头大汗,听说就是因为肚子饿引起的。说真的,人真是奇怪。

总之,我们这一路其实就是不停地赶路以及和饥饿作斗争,唯一的新鲜事发生在某一日雨后天晴,人和动物从躲避的林子里探出脑袋,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清新的气味,而“娟子”那时侧身站在阳光下,悠闲地吃着草。所有人都看到它的水门肿胀,乳环膨大,也就是说它大概会在二三十天内生产。老陈除了高兴还有点紧张,他开始贴身照顾“娟子”。我知道他这么做都是为了“阿恒”。不是那头奶牛“阿恒”,而是他的儿子“阿恒”。老陈刚到农场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男孩,三四岁的样子,老陈做事的时候,他就蹲在地上玩泥巴。有一天,老陈铲完鸡屎回来,到处都找不到阿恒,最后是一头刚来农场没多久的荷兰奶牛驼着小男孩找到了老陈,当时孩子的口鼻都是淤泥,已经没气了,奶牛全身湿漉漉的,而全农场只有最东面靠近鸭舍的位置有一片很浅的池塘。大家一致认为是这头外国牛将陷入淤泥的阿恒刨出来的,老陈甚至觉得是阿恒冥冥之中指引着奶牛找到了他,否则无法解释一头还在适应期的外国奶牛为什么会下水。后来,老陈就把这头奶牛叫作“阿恒”,没事的时候经常和它呆在一块。也是从那时候起,老陈开始喝酒。

“娟子”是和“阿恒”同一批从荷兰过来的奶牛,是由王老师亲自指导的配种。两百多天,一直是老陈在照顾“娟子”。鉴于“田小花”的例子,田妈建议老陈把装着农场泥土的药罐子随身携带,所以我被挂在了“娟子”的脖子上。

我们继续往西走,过了合肥后又走了很多天,来到叶集镇。这是一个处于河南和安徽两个省边界的小镇子,镇上的人看到浩浩荡荡的我们,着实吃了一惊,他们围在我们身边,东摸摸西摸摸,时不时还要发出惊叹,表示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鸡、羊、牛、马。但在田妈绘声绘色的描述下,这些善良的人送了我们很多吃的,有一个老太太甚至拄着拐给我们带了五斤面粉。老陈趁着动物们修整,去邮电所给重庆的王老师发了电报,才知道我们前脚离开合肥,合肥就被日本人攻入,并在炮火响了三天三夜后失守。老陈在向张修脚和田妈转述这个消息的时候,多次重复“我们的运气真是好”,先是南京,再是合肥,这炮火好像一直跟着队伍,每次都是侥幸躲过。原本要去的武汉,听说很快就要有大战,三个人摊开地图蹲在地上仔细研究了一番,决定不入武汉,沿着大别山北麓西行,先到宜昌再作打算。我们后来才知道,为了不让大家的心理负担更重,老陈隐瞒了关于南京的消息。

山路就更难走了。农场的牛马羊是农学院用来作研究的,它们的体力远远比不上农户手里常年干活的家养动物,那些娇贵的小家禽更是“千金大小姐”,过了刚开始的兴奋劲之后,迈动步子的速度明显变慢。山路弯弯扭扭,崎岖不平,很多地段一侧是山体,一侧是倾斜向下的密林,需要时刻提防动物不小心踩空。老陈他们一手拉缰绳,一手驱赶鸡鸭,跑前跑后,吆喝声一刻不停,没走多久就嘴唇干裂,喉咙嘶哑。队伍原本就长,又被山路拉开间隔,遇到转弯处,前面的人看不到队尾,队尾的人不知道前面的路况,危险随时都会发生。

我很早就注意到在“娟子”身旁走的那头奶牛情况不对。这头奶牛平时并不显眼,不像“阿恒”高大健壮,也不像“娟子”与“花斑点”身上有特殊的花纹,我甚至都叫不出它的名字。看上去它的左前脚好像受伤了,只能以蹄尖着地,导致走路不稳,如果不是张修脚眼疾手快把它拉住,差一点就滑下山坡。张修脚拿了一条板凳,把它的左前腿搁在上面,翻过来看,发现蹄底已经分离,部分蹄面因为湿而显得颜色暗沉,他判断里面应该是有脓肿,但脓肿的程度如何是否能够治好,要等剖开蹄子找到病灶才知道。留在原地修蹄,考虑到修完蹄之后奶牛的行进速度不会快,少则一周,多则不好估量,从农场一起过来的几个职工中已经有两个在进入合肥后回了老家,人手紧张,准备的粮食也支持不了太久。田妈说,我们不能为了一头病牛放弃整支队伍。张修脚说,它是因为脚痛才跟不上的,不是因为别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他之前讲的那个故事,所有人都沉默了。最后,老陈拍板决定,留下大黄和部分口粮草药,他和其他人、动物先走,至于张修脚能不能把这头奶牛治好、他们后面能不能赶上大部队就只能看造化了。分别前,田妈又找了一个小罐子,从“娟子”那里分了点泥土,挂在大黄的脖子上,他说,大黄,他们就交给你了,“豪母汤”会保佑你们的。嘿,他总是对“豪母汤”充满信心。大黄朝着远去的大部队叫了几声后,就围着张修脚绕圈圈,这时候的张修脚已经打开木头匣子,开始准备修蹄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张修脚修蹄,但这次有点不太一样,虽然我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张修脚手拿刮刀,很快把蹄子表面沾染着泥土的角质层刮除干净,露出内里的白色,果然发现右半瓣上有一个黑点,他用锉刀把左半瓣打磨光滑,从木匣子里拿出一个厚实的胶垫绑紧,这样奶牛在恢复期间可以借助左半瓣行走。之后他开始专心对付黑点。工具从刮刀换成了旋刀,张修脚蹲一会儿就起来换一个角度,很快整个溃烂的伤口全部裸露出来,红紫色,一挤压还会爆出脓水。张修脚拿直刮刀,安抚了一下因为疼痛而表情痛苦的奶牛,狠下心开始挖肉,腐肉一点点除去,然后用水清洗干净,敷点路上收集的金银花,再用绷带绑住。看到奶牛明显减少了痛苦,可以用蹄底站立,张修脚的眼眶湿了,他朝着东面跪下,磕了三个头,放声大哭。大黄好像也被他的情绪感染,趴在他脚边低声呜咽。

因为有大黄在,追大部队的过程变得简单很多。只是晚上的时候,一个人两只动物显得有点孤单。夜幕降临,四面漆黑,树木和山石留下暗色的影子,间或有动物的叫声从密林深处传来,大黄迅速站起,对着狂吠,打破寂静,我才知道和大家在一起时,那些嘈杂的猪狗牛羊马的叫声是多么亲切。

修完蹄的奶牛日渐好转,我们的速度也提了上来,最终在宜昌追上大部队。我不知道这时候距离我们从农场出发确切过去了多久,只见太阳不停地东升西落,冬季的寒风带走了三头羊和两只猪,我们终于迎来了和煦的春日。但因为吃得不好再加上高强度的行走,动物们的皮毛干结,浑身脏兮兮的,老陈、田妈和张修脚脸颊皲裂脱皮,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也不知道破了多少回,蹩脚的针线胡乱绷了几道,或者干脆就那么邋里邋遢地堆在身上。他们这时候急需一位神兵从天而降,把他们从一眼望不到头的荒野中拯救出来。

充当神兵的是一个叫作王爱国的人。当时,老陈他们刚完成一次修整,互相打气准备新一轮的挺进。老陈说,加油,快到了。张修脚说,我们一定能走到。田妈说,等我到了要吃够三大碗米饭。这时候来了一个精瘦的老头,秃顶,上衣口袋里别了两支笔,他说,谁是陈有田同志。大家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陈有田就是老陈。老陈说,是我。这个老头就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他赶紧在身上蹭了两下,但是发现身上的衣服更脏,只好摇头说不握了,您有什么吩咐。来人说,三个月前就接到了王长江同志的消息,让我在这里等你们。田妈插嘴问,王长江是谁?王爱国说,就是南京中央大学农学院的王老师。哦,王八股。脱口而出的田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王爱国继续说,我是王长江的本家兄弟,也是这边交通部门的负责人,我协调了几艘船,王长江同志给你们征集了物资,你们即刻上船,沿着长江继续往西,然后进入嘉陵江,直接去重庆。王长江同志会在那边接你们。感谢你们为学校留下了这些优良品种,辛苦了。

因为这个好消息,老陈哭了,张修脚抱着奶牛又哭又叫,连田妈的眼睛里也有泪水。大黄兴奋地跑来跑去,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动物们。总之,在时隔不知道多久之后,我们再一次登上了船,船驶入长江,湿气萦绕在我们周围,水波发出的轻微声响似乎让动物们沉醉,它们在渡过最开始的惊诧之后,集体进入梦乡,站着的、坐着的、趴着的、躺着的,每一个每一只都找到了最舒服的方式。

只有“娟子”除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营养不良,“娟子”并没有在预期的日子下犊。但从上船的第一天开始,它就坐卧不安,不是在拥挤的船舱里左突右撞,就是不停地绕圈圈。这是临产前的征兆,它要为小牛犊找一块空地。老陈很快清出位子,铺上干草,等着“娟子”发动。田妈和张修脚听到动静,请船长在安全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靠近老陈的船。几艘船护卫在两侧缓慢前行。田妈双手合十把南京的泥土夹在手心,嘴里喃喃自语,我听不清,大概又在说什么“豪母汤”的傻话。很快,牛犊的两只前脚出来了,老陈大声喊,“娟子”加油。可是牛犊的头并没有接着出来,“娟子”的上下颌不停抽动,腹部努责,看上去很痛苦。老陈走到前面,抱住“娟子”的头,说,“娟子”你可以的,我们马上就要见到“阿恒”了,你可以的。加油声从两侧传来,大黄也开始轻声吠叫,动物们都从睡梦中醒转,随着嘈杂声四起,小牛犊的头出来了!老陈撕破胎衣,让小牛犊尽快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然后抓住小牛犊的两条前腿,顺着产道方向轻轻往外拉,另一个职工则把住“娟子”的头,方便它着力,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等到小牛犊的腹部出来,很快“噗”一声,随着一包血水,小牛犊落在干草堆里。母牛“娟子”马上转头舔舐牛犊。

新出生的小牛犊皮毛顺滑,泛着荧光,看上去有点痩,但应该还算壮实,在“娟子”舔舐了一遍之后,就尝试站起来。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再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母牛身下,含住了“娟子”的乳头开始吮吸。老陈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看着行动越来越自如的小牛犊笑,但我分明看到他眼中有泪。田妈拢着手朝他们喊,小阿恒好样的!张修脚又开始检视他的木匣子,毕竟又多了一头牛,以后也许还会更多,他是时候瞧瞧工具是不是够利是不是够用了。

我现在被挂在了小牛犊的脖子上。老陈给小牛犊取名叫“南京”,它喜欢看日出。每当太阳升起,它会站在船尾,朝着东边眺望。那是它的父母曾经的家园,也是我的来处。当船离重庆越来越近,山脉阻断视线,南京离我们越发遥远。岸边传来人们的呼喊,“南京”转身,奔向船头。

\scriptsize{动物西迁事件真实,人物情节皆为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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