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颓唐但最含蓄的名篇——细读宋词之一

(1)

前几天闲翻《宋词三百首》,读到这样的句子:“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似乎比较消沉,但含蓄蕴藉,引人联想,一种特别的美感打动了我。

于是今日得空,便细细品赏全篇,结果颇有所获,特与大家分享。

这是北宋晚期著名词人周邦彦的作品:《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全词如下: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切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这首词给我们启示很多,主要是三个方面:

其一,前人诗句,巧妙化用。

全篇化用处甚多,列举如下:

1、风老莺雏,化用杜牧诗句:“露蔓虫丝多,风蒲燕雏老。”雏莺在暖风中长大变老。这里“老”活用为动词。

2、雨肥梅子,化用杜甫诗句:“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雨水滋润之下,梅子变得肥大。“肥”亦作动词。

3、午阴嘉树清圆,化用刘禹锡诗句:“日午树阴正,独吟池上亭。”“华堂对嘉树,帘庑舍晓清。”中午阳光下,树荫清凉圆润。

4、地卑山近,化用白居易诗句:“住近湓江地低湿。”

5、黄芦苦竹,化用白居易诗句:“黄芦苦竹绕宅生。”

6、切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化用杜甫诗句:“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7、憔悴江南倦客,杜甫:“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8、急管繁弦,白居易:“修娥慢脸灯下醉,急管繁弦头上催。”

——化用多,说明作者书读得多,对前人作品非常熟悉,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常言道:劳于读书,逸于作文。

——最近读舒明月的书《大师们的写作课》,书中提出“好文章是读出来的”,“语言文字何等精微复杂,埋头硬写绝对难以搞定。必须阅读经典作品,取法乎上,写作才有可能获得实质提升。”

——06年之前,我从未写过格律诗,但诗词读得多了,有一天兴致起来,一挥而就,就是像模像样的诗句,再下功夫学习一下平仄格律,上手就很快。

——07年之前,我阅读过大量武侠小说,那年夏天心血来潮,一夜之间完成一个武侠短篇。

——事实证明,绝大多数作者在动笔写出像样作品之前,都处于大量阅读积累阶段。所以,不论你是否有志写作,平时大量读书积累总是没错的,输入决定输出,绝对是个真理。

其二,巧用顿挫,善于蓄势。

开篇写景物的美好,雏莺、梅子、嘉树,赏心悦目。转而写地方的不好,地势低,潮湿难耐,从好到不好,这是第一次顿挫。

再转而又写心情的好,人静鸟乐,流水欢歌。随即再归结到愁心一片,久久凭栏,自伤处境不顺,这是第二次顿挫。

连番顿挫,乃为感情蓄势,下片顺势而下,放笔抒情,自比社燕,栖身梁上,只能以饮酒和醉眠排解忧思。

巧妙蓄势,是很高明的写作技法,这是前贤为我们后辈作者留下的珍贵财产。

文章如射箭,弯弓越有力,射程则越远。

其实不仅在词作中,在现代的小说创作中,特别是短篇作品,蓄势之法更是常用,再配以反转的情节设置,常能收到强烈的艺术效果,譬如欧.亨利的名作《麦琪的礼物》,蓄势越足,结尾的意外情节越令人深刻难忘。

其三,委婉蕴藉,笔法曲折。

上文说过,此词下片开始放笔抒情,但作者仍以曲折的笔法传情达意,从年年宦游,到瀚海漂流,再到寄居可怜;从莫思身外,到长近尊前,再到倦客憔悴,不堪管弦,最后先安簟枕,醉时好眠,真是曲曲折折,委婉有致,尤可贵者,在于幽怨虽深,并不激烈,深得风流蕴藉之精髓。

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是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重要美学特征,这一点,在宋词中表现尤其突出——婉约词本就是宋词主流。

后人词作,则往往一览无余,失去了含蓄蕴藉,趣味大减,其境界、格局与周邦彦这样的词坛大家相去甚远。

情感的节制,表达的含蓄,这是中国艺术的重要传统,值得我们深思细品。


(2)

周邦彦另有一首《瑞鹤仙》词,篇尾说道:“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意思是找到一个好去处,尽可身处其中,怡然自乐,哪管它时光流逝?

文学艺术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好去处”,找到这样的好去处,或从事创造,或欣赏品评,终日流连,心灵愉悦而满足,而“任流光过却”,不知老之将至,这岂不正是一种美好的心灵生活?!

宋词中杰作众多,闲来一一涵咏诵读,沉醉于美感享受中,雅而忘俗,乐而忘返,这正是告别人生琐碎庸俗、提升自我美学修养的一剂良方,今天推荐给大家。

细读宋词,将成为我写作的主题之一。

我争取采用更活泼生动、更不拘一格的形式与大家交流,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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