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你爷爷娶我那年,整个村里的人都看红眼了。那些金银首饰我以前根本都没见过,后来土改时分给别人了,他也没说什么心疼的话。”我说,我见过那块功德碑,爷爷的爷爷是大官。
姑姑说:“你爷爷做菜的手艺好,咱们这几个村谁家有红白喜事,没有他都放不上台面。”我说,我喜欢吃爷爷做的土豆丝,后来再也没吃过更美味的。
爸爸说:“你爷爷要不是抽烟厉害,估计不会走那么早。”我说,我见过爷爷抽烟,一局没结束就抽完一盒烟了。
表弟说:“我想姥爷了。”我说,我也是。
这就是我的爷爷。
可,明明又与我梦里的爷爷不一样。梦里,爷爷和我对坐在老家后院的石磨前,我抱怨着每次都是我摆棋子。爷爷摇着扇子说:“你要想求人办事,就得先帮人把路铺好。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干,我才懒得叫你绝招呢。”爷爷的笑声在阳光下特别刺眼,大狗晃着尾巴附和着,我也醒了。再闭上眼,就像刚刚做了一个梦一样。真真切切,却又隐隐约约。
五岁以前的事情大概都已不记得了,最早的记忆是爷爷生日的那天。
“从壹到拾,你认识几个?”
“我也不知道。”
“那你看这几张钱,上面都有数,不认识的回家让你爸教你。明儿来找我,要是十个全写对了,奖你一根彩色粉笔,这十块钱也给你。”
第二天,如愿以偿,尽管我把那个“贰”字写错了。那多写了的一撇或者是那根粉笔,让我对字产生了兴趣。
后来,爷爷说抽屉里有几本连环画,你没事可以自己拿出来看。它们,就是我的启蒙教材。
爷爷最大的嗜好是下棋,而这都是因为爷爷不赌博。爷爷的父亲因为赌博把家产输的所剩无几,临终前告诫爷爷,终生不得沾赌。他一生遵循,也不让自己的儿女沾赌。在闲暇的日子里,他自己琢磨,成了象棋高手。又因为在集市破了几盘经典的残局,为众人所佩服。这些,都是奶奶告诉我的。奶奶最常让我做的事,便是喊爷爷吃饭。第一遍时,爷爷说“知道了,你们先吃吧”;第二遍时,爷爷就骂我“别烦我了,这盘结束我就回去。”总是,等我背起书包准备上课的时候,爷爷才叼着烟慢悠悠回来。这些,像是每天的仪式,直到我去县城念高中。
初二那年,班主任在一个雨天把我叫到窗外,一脸严肃。“家里让你现在回去一趟”,然后就没话了。我竟愚笨地什么都没猜到。只记得前些日子妈妈打电话说,没事去医院看看你爷,他说有草莓给你吃。而我,因为不愿多走几步路,始终没进那到处弥漫着药味的地方。到家时灵堂已经摆好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大门口,冷风吹得我睁不开双眼。妈妈说:“回家陪你奶奶一会儿吧,他闭眼前一直还念叨着呢。”
送殡那天,我站在队伍中间,任凭众人的哭声把我一点点淹没。
我张嘴,却没有声音,脑海里全是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那个冬天。我掀开门帘,看到桌子上放着刚削好的菠萝,也看到躺在床上的爷爷。我叫了一声“爷爷”,顺手拿起菠萝准备吃。
“放下,谁让你吃的!”
我被这厉声呵斥吓到了,一慌张,菠萝掉了。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捡,眼泪先着地了。
“还没几天,你就把我以前教你的全忘光了?有长辈在,啥时候都轮不到你先吃。我现在还没死呢,你怎么不问我吃不吃!”
奶奶听到咳嗽声进来了,看见后把我拉走了,一起拽走的还有地上的菠萝。洗干净了,我却不愿意吃了。自己坐在门墩上,怄气。
“你在那里干啥呢,还不赶紧进来。”
听到他叫我,百般不情愿挪着步子,瞄见桌子上放着一个刚削好的菠萝。
“我刚刚说的话,你记住没”,看着点头的我,爷爷接着说:“现在你最喜欢吃的草莓不好买到,不过这菠萝也挺甜的。我刚刚又弄了一个,你吃吧。”
我看到爷爷以后要睡的那个大坑,捞出来的土被风吹得到处飞扬。我想知道那里面会不会太黑,爷爷在里面能住习惯吗?盖棺前,把爷爷最喜欢的那副象棋放在他身旁。你肯定知道这是我告诉伯父的吧,爷爷!
“去,把刚刚掉地上那个洗洗,拿来给我也尝尝。”爷爷摸着我的头,笑着说。
我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哭声,仿佛走这一路的痛都要蹦出来一样,冲撞着嗓子。我叫着爷爷,却没人答应我。我骂自己不孝顺,埋怨你到最后也没教我象棋,可是,你都听不到了!我的爷爷,没有了!
正月十七,并不该是一个忧伤的日子,我却一次又一次内疚。乡间的路好走,眼里的泪却难留。好些年,我都没去添过土、没去磕过头。
那天,您吃着菠萝对我说:“你呀,好好上学,其他的啥事都别管。我自己这两个儿子孝顺,这一辈子都知足了。只要你学业有成了,我九泉之下也放心。你记住我说的话,做人得正直,做事得踏实,别让我跟着你丢人就行。”
今年,我订了正月十八的车票,终于踩着泥土来到您的坟前。伯母说:“一眨眼都快十年了,你爷爷现在也该放心了,今年你都要毕业了呢。”我默不作声,跪着叩首。恍惚中,想起了那个菠萝,想起了那盒象棋,也想起了那土豆丝。
听奶奶说,您年轻的时候家里条件好,过的是地主少爷的生活。到后来要养家糊口了,照样把日子过得滋润。奶奶还说:您脾气大,发起火来没人敢吭声,一辈子都这个样子。现在人没了,总觉得缺点啥,后来想想,没人对着她发脾气了。
这,就是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