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程岭村里有很多树,我老家屋后也有一些树,但村里的树种似乎不多,都是一些常见的品种。我喜欢一些姿态万千、花朵漂亮的花树,或者花草,可是村里很少。我们沙洲上很少有经济林木,也没有经营花卉生意的传统。
有次,在邻村汪岭村穿行,看见一户人家门前大丛的美人蕉,阔大的芭蕉树,为我们村所没有,为洲上所罕见,我便很是羡慕,在那里逡巡,久久不肯离去。从小,我似乎对美与诗很敏感,语文成绩天生很好,是语文尖子,而且喜欢看书,喜欢各种文艺作品。难怪后来做什么行业都不愿意,只要沉浸于文学阅读与创作。我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根本不懂何谓文学,很多电影、电视剧里的情节都看不懂,不可能遗传给我文学艺术的基因。看来,自己命里是吃这碗饭的,是命里自带的。我逐渐知道自己是天秤座,命主文曲,身主天同。此外,洲上、村里的植物风景也暗暗培养了我的情趣,我的审美,我的语言。
这里,我可以说说桃树。当时洲上栽有桃树的人家并不多,而桃花、桃子对于我们都是很好的诱惑。小伙伴柳家的屋后有几棵毛桃树,是村里唯一屋前屋后栽有桃树的人家。那时我们都叫它桃树,却不知桃子有毛桃、油桃、黄桃、水蜜桃、蟠桃等多个种类。每年春天三月,柳家的桃花开得很茂盛,很灿烂,他家里也因此似乎洋溢着一种喜气。正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时节,我上学放学,都有意从村后的小路走,为的是看一眼他家的桃花。我想摘几朵桃花,他家不让。桃子成熟时,柳会偶尔送我一个。
柳家有三个姐姐,他是独子,特别受家里人的宝贝,脑后的一撮毛,也即“后胡子”,一直留到十岁还在,好让他长大成人。柳比我大一岁,在我们那拨孩子里算是大的,人缘很好,喜欢热闹,以致我们时常去他家玩。他和我的大堂兄蒲一样,不是我们男孩中的大头目,都是几个小头目,相当于丐帮的八袋长老级别。柳长得很白,喜欢笑,喜欢眯眼笑,有一双对谁都含情脉脉的眼睛,还有点娘娘腔。大约因为这个缘故,村里男孩女孩都对他很好。他跟我相处还算愉快和谐的,时常别出心裁地喊我“王思”,故意漏掉最后一个字。村里一般人喊我“思果”,班里人大多喊我全名。小时候,我似乎没有被人取什么绰号、诨名,除了族中村妇骂我“害人精”,除了村里男孩称我是“拼音大王”。
作为男孩,柳尤其擅长游泳、钓鱼、斗鸡。他还有一个其他男孩罕见的特长,是打毛线。在三个姐姐的长期熏陶与感染下,他十岁就学会用长长的四根篾针或不锈钢针打毛线,编织成毛衣、毛裤、毛头套、毛袜、毛围巾,起针、收针、数针、穿花以及各种针法,都有模有样。他还会用铁丝、棉花和白蜡做蜡花,插在瓶子里,像插花、盆景似的,摆在家里很好看。我经常跟他一起玩,也学会了打毛线、做蜡花,甚至学会了娘娘腔、兰花指。那时候,整个程岭村有两个男孩很喜欢女红,一个是沙塘的男孩,一个是我们队里的柳,他俩打毛衣、纳鞋垫的功夫,比一般女孩都擅长,以致都有些女里女气,一时被村人传为美谈。他们都比我高一两个年级,都很喜欢喊我。沙塘男孩的妹妹跟我同班,叫阿娇,长相清纯甜美,算是村花级别,住在村口池塘对面,也很喜欢喊我。
柳的父亲早就不在人世,母亲一个寡妇,长期独立拉扯着四个孩子,即使房屋仍是村里少见的土砖屋,也活得很好。他家似乎从未受过别人的欺负,不知什么秘诀。可能缺乏父爱与约束,孩子们都充王充霸了。柳即使有点女孩子气,也未见受别人很大的气。他的三姐还是村里有名的“恶婆娘”,很是霸道,浑身长刺,谁都不怕,像是带刺的玫瑰,比贾探春、尤三姐还厉害。她和朵朵都是女孩堆里的小头目,有次发生争吵,她打了朵朵,还跑到我家门前大骂,似乎她自己更有理。我母亲骂她,她就对骂,毫不需要大人的助阵,威风凛凛。母亲经常要我们凡事要忍让,保持沉默,父亲也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遇事不敢出头。渐渐地,我和朵朵都成了不随便发火的老实人。
柳的三姐很霸道,让我很厌恶,她却不怎么欺负我,可能女孩之间更容易发生争吵。几年以后,她和沙墩的拖拉机手开亲了,大约十七八岁吧,就不再理会我们这帮小孩子。她有自己的事要做,要下地出工,要帮家里干活,要跟人谈情说爱。有次,邻居一个男孩(樱的大堂兄)告诉我们,说有天夜里,他父亲经过柳家,听见里面有说笑声,是柳的三姐和那个拖拉机手。他父亲好奇,就从窗户的缝隙看去,只见两个人在厢房里学开车,汗流浃背。柳的三姐被拖拉机手压着,不断叫喊,说:“别闹,我的手不是拖拉机的扶手!”这是我小时候所听到的关于做那事最细致、最吃惊的描述,村里男人、男孩都津津乐道于这类故事。这种野性与灿烂,难道不跟她门前的桃花是一样的吗?
村里带头脱邻家男孩裤子的三个女孩,后来做人做事都出格,生命的自然与率性,大江南北于此同理。樱的二堂姐是村里女孩中的霸王,我们也有关于她的传说。说是在石门镇的工地宿舍,男女宿舍只隔着一道芦席做的墙壁,男孩就戳破一个洞,隔着洞和她亲嘴。这个说法很不可靠,但很刺激,很好玩,那时我竟然信了。与我素来要好的小学男同学清,双目之间略有麻点,极其活泼好动,也总是在班里笑嘻嘻地讲“随乎你”的各种黄段子。还说他们沙墩那个龅牙咧嘴的男傻子,是阳疯子,当他们的面脱裤子,做下流动作,幸好没有袭击村里的女人。我疑惑、惊异之余,觉得说者与被说者都有些恶心。清后来还是我的初中同学,据说在乡政府宿舍里乱摸班里女生。清跟柳、我一样有些女里女气,但柳和我貌似从不乱来。使用“貌似”二字,因为我对后来的柳了解甚少。沙洲上的个体生命,总是被淹没在莽莽苍苍的一派绿色之中,各自叹息着,摇曳着,有的向左,有的向右,真的很难孕育同种规矩去界定与规训。有些人愿意去界定与规训,结果被人发现自己也是左右不分。大千世界,概莫能外。
最可靠、最切实的事,是柳的三姐的事。那件闺房丑事,无论真假与否,喜欢笑眯眯看人的她,不久还是跟那个拖拉机手结婚了。那时候,村里的拖拉机手跟村里的小学教师、机帆船员一样,是大集体的中层人物,不参加农业劳作,能拿较多工分,有头有脸,走路带风,算是村里人中的佼佼者。不过他们结婚有点早,不到法定年纪,生了孩子后,需要登记户口,村里妇女主任才不得不将结婚证主动送到她家。这在村里是唯一的特例,村里妇女主任都斗不过她,还得赔上笑脸,送上一副大红的双喜字。
对于柳的三姐的系列行为,我没有看不起她,相反是忘记前嫌,有些赞赏她的大胆与热烈。这让我想起她家屋后的灿烂桃花,后来又想起《红楼梦》里的三小姐探春、尤三姐,《水浒传》里的扈三娘,《西游记》里的三公主百花羞、三小姐高翠兰,《三国演义》里的三公主孙尚香,《聊斋志异》里的封三娘、三公主,《三言》里的王三巧、苏三,《刘三姐》里的刘三姐,《杨三姐告状》里的杨三姐,《竹林的故事》里的三姑娘,《三三》里的三三。为何天下的三姐三妹都是胆大妄为、言行出格的女子,大约是被娇宠惯了吧。离柳家不远的周家,其三女小我三岁左右,长得像是一支白皙圆润的嫩藕,看似乖巧温顺,长大后外出打工,就跟了自己的老板,一个大十岁的离婚男人,抄近路过上好日子,任由一树梨花压海棠。人家付给十万元聘礼,她的父母立即认了。
柳的母亲是一个裹小脚、穿布衣的老太,最大特点是信佛,因为人缘很好,成为某个组织的小头目,经常邀集一帮人在家里做法事,关闭大门,很是神秘。她们所信奉的其实似乎是菩萨,不是观音菩萨,而是一种类似土地神的精神偶像。那些人没有和尚、尼姑的专业指引,也不是居家修行的女居士。因为神神秘秘,讳莫如深,我至今有些弄不懂,也就说不清。说白了,柳的母亲等人所做的是装神弄鬼,向一帮善男信女赚取一些香火钱、功德钱。有人来求吉凶或许愿,她就开始做善事,摆设香案,跳来跳去,中途突然倒地,口吐白沫,还念念有词。等裝弄完了,清醒了,她就坐起来,转告是菩萨说了,应该如何如何。求事者千恩万谢,奉之若神灵。实际上,这就是簪花做法的巫婆了。
我长大后,知道荆江文化崇火尚巫,可总觉得村里巫婆的这套把戏不具有公开性、观赏性,总是关闭大门,不让村人看,神秘兮兮。我几次询问母亲、祖母,她们都会讳莫如深,制止我说话。后来,我到永安通城去玩,偶尔见过大街上一场端公舞的表演,才觉得是好看的仪式歌舞。柳的母亲,樱的祖母,都是做法事的头目,前者是二把手,后者是一把手;前者心善,后者心狠。据说,她们还有上线组织,真正的“女教主”在李岭村,樱的祖母多次颠着小脚,走去那里联络、办事。我读初中时,几次在通往李岭村的大路上遇见她,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因为小时候我跟樱及其几个堂兄弟吵架,她都极力围护自己的孙子们。
不久,我们王家的村妇也加入进去,反正娘家是本村的,整天神神叨叨,先是拜师,不久便独立做法事了。她们的规模一大起来,社会上就有了反应。不久,石门镇派出所来了人,说是封建迷信活动,非法敛财,将柳的母亲、樱的祖母等几个带头人都抓走了。村妇没有被抓,因为丈夫是村里有权有势的村干部。再回家以后,柳的母亲、樱的祖母等几个老太,变得很安分,很沮丧,在村里抬不起头,不久病死的病死,搬家的搬家。这是我初中时候所听到、见到的事。
柳的母亲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这些,而是她年轻时的故事,与村里的历史有关,是祖母单独告诉我的。我自幼喜欢向大人打听事情,而他们乐于讲述一些典故。据说,柳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刚嫁过来,穿一身花衣裳,算是一朵村花。1938年夏天,日本人打来了,作为汉皋会战的收尾部分,于10月23日攻占齐安。第二年春天,日军在石门镇的河堤上,即昔日渡口商铺、后来镇卫生院的位置,修筑了一个碉堡,也即炮楼据点,堤外一片江滩,正对着河对岸洲上的吴岭,而这里是洲上与石门之间的渡口。日伪军时常坐船过河,来骚扰鸭蛋洲上的人,除了抢夺粮食、家禽、家畜,主要是抓捕抗日分子,因为这座林木茂密的孤岛容易窝藏外人。为了精准地实施打击,日军绘制了专门的鸭蛋洲地图,标明地形地点,极为详备。为了躲避日军的残害,村里专门有人放哨,看见远远来了,就叫村里女人们赶紧跑反,到村后田野的大草沟里躲起来。有的跑不及,就躲进家里的夹墙,关上暗门,在里面不出声。在日军眼里,沙洲很小,没什么大股的抗日力量,不值得做据点,因而他们进村多是巡视、骚扰一番,当天就会撤走。
有天,村口放哨不及,日本鬼子突然摸进村,满村的年轻女人吓得赶紧跑走,找地方躲起来。柳的母亲可能在上厕所,没来得及跑走,就躲进家里的夹墙。不知为什么,过一会儿,她就走出来了。大约是没听见动静,麻痹大意,或者有急事要处理,反正是提早出来了。一家一户搜完后,两个日本兵没走多远,正在四下寻找年轻女人,忽然瞥见她闪出来,穿着花衣服,就高喊着“花姑娘”,赶紧追来。柳的母亲吓得缩了回去,来不及躲进夹墙,就躲进柴房的草把垛里。
日本兵满屋子找,没找着,见到草把垛,就用刺刀在上面四处乱插。柳的母亲吓得面如死灰,不敢喘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尖,差一丁点儿插中自己。她不敢叫出声,死死捂住嘴巴。日本兵明明看见一个花姑娘闪进来,却不见了,大约是怀疑看走眼,或以为女人已逃走,搜寻一会,就走开了。这是柳的母亲一生中最危险的经历。生命和名节的丧失,就在那一瞬之间。据说,她年轻时很柔媚,很可爱。我只能从她眼下满是皱纹的一张老脸,去想象她年轻时的花朵模样,想象她站在门前的桃花树下,人面桃花相映红。
那几年,日伪军来洲上和村里骚扰过几次。祖母说,她们跑到田野深处的大草沟里躲了几次。关于日本人在村里干的坏事,我听说的不多。据说,日军在我家祖屋里搜出一个系着红带子的唢呐,问是谁的,得知是祖父的,于是要抓祖父。祖父那时年轻,刚结婚,弄不明白为何要抓他。汉奸说太君看见系着红带子的唢呐,认为是游击队里吹冲锋号的号兵。祖父弄明白后,急了,灵机一动,赶紧拿起唢呐吹,边吹边跳,让日伪军知道,他只是村里婚丧乐队的吹鼓手。日本人果真看明白了,就甩手走开了。此外,芽的祖父遇到了麻烦,他脾气很倔强,当日本人问话时,他语气生硬,或者拒不回答,就挨了两个耳光。他挨打了还顶嘴,嘴里就被塞了猪粪。大约因为这个极其耻辱的心理阴影,芽的祖父后来遇见芽的伯母撒泼骂街,骂到自己头上,就往儿媳妇的嘴里塞了猪粪。
当时,日伪军在各村保长的陪同下,挨家挨户搜查,需要查看每家成人的良民证,核对证件和人数,询问外人和空缺的情况,严防“可疑分子”。在各方势力混合拉锯的时期,保长大多圆滑世故,均不得罪,是多面派。印象中,良民证是侵华日军颁发并管理中国人的,最早出现于关东地区。经过考证得知,1927年闹红军以后,地方国民政府对几个“赤匪”“暴民”重灾区进行严格管理,如黄麻起义所涉根据地的周边。1927年11月至1929年7月,黄麻起义爆发于大别山西部的七里坪、木兰山、柴山保一带。这里创建了鄂豫边苏区,走出了董必武、李先念、王树声、徐海东、韩先楚、许世友、王近山等领导人和将军,潘忠汝、吴光浩、戴克敏、孙玉清、陈海松、王海清等早期主要将官先后牺牲。整个黄麻起义队伍历经番号更变,部属分合,但始终作战勇猛,战术高超,在整个现代革命战争中担任先锋队(比如解放战争时期,他们被均衡分往不同的野战军,各自担任纵队司令员,在各个野战部队里发挥不可取代的先锋作用;可参看电视剧《亮剑》中以王近山为原型的李云龙将军的种种表现),以致幸存者大多被评为将军,如黄安走出223位将军,被誉为“中国第一将军县”。
此时节,地方国民政府推行保甲制,十户一甲,十甲一保,组成乡、区、县的建制,而这些信息都填在布质的良民证上,且青壮年要加入“铲共义勇队”,即地方民团。其他地区发放公民证,有的分为乡民证、市民证。抗日时期,良民证被延续下来,若是伪军家庭,则需另发加盖日宪公章的证件。人们日常出行流动,都要带着,类似身份证,便于关卡查看。在那乌云密布、白色恐怖的年月里,人们的生命如同草芥,即便看一眼灿烂的桃花,也能感知生命本身的美好。
我所听到的日本人在村里干的坏事,似乎就是抓人、打人。我很怀疑大人的说法,心想应该还有很多别的,或许是他们不愿意告诉小孩子。我们看了很多抗战题材的电影和小人书,尽是日军杀人,放火,抢劫,抓人,甚至糟蹋女人,什么都有。大人们没有告诉村里更多的历史信息,或许是有太伤痛的东西,他们都不愿意再提起,讳莫如深。或许有别的孩子知道,但没有跟我交谈。
后来,我翻看家乡的志书史料,明白那时家乡一带的确发生了一些惨案。比如日军飞机看见大别山的林河地面有很多人集结在一起,就投放炸弹,炸死很多人,其实那只是老百姓举办盛大婚宴,或庆祝造房上梁,并非武装力量。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田野里贪玩,不知躲避,遭到两个日军的追逐,被轮番糟蹋后,肚子被刺刀划开,尸体丢在开满油菜花的地里。石门镇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是孤儿,在江边玩耍,被炮楼里的几个日军抓住,被带到江滩的小树林里,肆意糟蹋。当天,女孩跳河自杀。吴岭有个女人在油菜地里干活,被掉队的一个日本兵发现,后者冲进地里,将女人压在地下撕扯,不妨被躲在附近的丈夫偷袭,用锄头劈死了。夫妻俩赶紧将尸体拖进地里,果然见两个返归石门的日本兵折返,用日语呼喊同伙,没回应,大约以为他自己游泳回去了,就放弃寻找。夫妻俩在地里掩埋了尸体,回家后没告诉任何人,担心日军报复,轻则杀全家,重则屠全村。直到40年后老头最后死去,临死前才告诉子女。吴岭有个老头在村路上赶公猪去别家配种,见到坐船日军来了,丢了猪就跑,被日军赶上,用枪头刺刀刺破肚子,血尽而死。这些悚人的惨剧,发生于靠近石门的东边村里,或者沙洲之外的县里,并非发生在我们村里,但以此现象类推,我们村里肯定有些人遭灾。金灿灿的油菜花缤纷零落,像是为死去的生命举行花葬。
当时,日军在大别山南麓的乌林、林河、贾庙一带,修了更多的据点,那里镇子大,山岭多,抗日游击队比较活跃,主要是“独立游击五大队”(后整编为新四军第五师,师长是李先念)。日军早已将沿江的乌林、石门与齐安连成一片,相互接应。1939年秋天,五大队特务连率先从大别山南下,来到乌林附近繁华的王家坊,认为这里进可攻、退可守。这里作为齐安中心县委所在地,作为齐安抗日根据地总部,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而指挥所设在位于举水河畔、具有千年历史的赤脚寺,一面是店铺林立的大街,一面是芦苇丛生的张渡湖。
王家坊位于当时县治所乌林镇的北向8.5公里处,市面比较繁华,吊脚楼一排排,而且处于张渡湖、马驿湖、举水、沙河之间,乃一片湖区,港汊纵横。五大队主力南下之初,鉴于这一带全是大面积的芦苇荡,当时桂系国军跟踪追击过来时,事先组织好的王家坊群众,纷纷用木船将新四军战士运到芦苇荡里面,隐蔽起来,由渔民假装打渔,偷偷运送饭菜、干粮、日用品等一些物资,送入芦苇荡。戒严几天后,桂系国军找不到新四军,只好开走了,此时节,新四军才从芦苇荡游出来,明里暗里开展革命活动。比如打着群众的名义,开垦荒滩,种粮种棉,自己生产部队粮食;打着民用的名义,建立医院、被服厂、机械厂、皮革厂,实则为部队服务。还设立湖管局、税务局,为部队增加经济收入。担任齐安县公安局长的刘天元,早在1927年就在此处以唱皮影戏作掩护,进行地下革命工作,因而掩护经验丰富。五大队的领导李先念、陈少敏、刘西尧、刘少卿等经常前来王家坊检查工作,多次在赤脚寺开会。据地方资料显示,“1939年至1945年,王家坊根据地经历了大小战斗百余次,毙伤日伪军1200余人,有300余名抗日战士英勇牺牲,520余名抗日战士家属及群众被敌人杀害,600余间房屋被烧毁,为民族解放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不可磨灭的贡献。”那时节,被夕阳照射的大片芦苇花,一定很壮美,很肃穆,类似孙犁笔下的白洋淀。
五大队特务连负责人、师部参谋长,叫刘少卿,是石门镇松江陈家湾村人。他于少年时代颠沛流离,到过汉皋、江右、云滇,当过听差、伙夫、士兵,在国军中学会机关枪、迫击炮的技术,转投“红三军”后,因之受到重用。他参加过北伐战争、羊城起义、五次反围剿、长征、中原突围、淮海战役,曾任抗日军政大学训练部游击战术主任教员,以游击战术见长,跟同乡韩先楚、王近山等人一样。此时节,经刘少奇点名,他被安排返回老家大别山,广泛发动群众,建立多个抗日根据地,多次与日伪展开激战。他在老家招兵买马(陈家湾因此被改名马庄),组建一支队伍,利用岗地、长江、沙洲等有利地形,穿梭于王家坊、乌林、石门、齐安、陶店之间,展开游击战,被誉为“大别山的李向阳”。他在建国后被评为少将,是我们石门镇和齐安县里唯一的一位将军。
最令人感叹的是两党关系。汉皋会战失败后,按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布局,独立游击五大队与桂系国军共同驻守大别山,分头开展游击,且有过短暂合作。1939年秋天,国军在大别山里制造“夏家山事件”,致使400多个抗日干部战士牺牲(包括张体学夫人,被开膛破肚,挖出胎儿),逼迫五大队离开大别山,南下退至沿江平原,在王家坊、驼鹤洲、鸭蛋洲、石门、齐安、陶店、路口一带展开游击活动。该事件早于1941年的“皖南事变”。1944年夏天,第五师某团在游击、返回途中,因桥梁毁坏,夏天涨水,未及时返回齐安城,在三台河北岸附近的村落、山岗临时休息,一时疏忽,未设岗哨,被当地保长出卖,遭到所驻桂系国军的三面围攻。战士们急着搭乘少量船只过河,遭到机枪扫射,连船夫也牺牲了。一个陈姓战士下河后,拽住受惊战马的尾巴,慌乱中游过了河,冲进了齐安城。此次“三台河事件”中,第五师牺牲70多人(被俘、失踪100多人),将三台河水染成了红色,尸体被村民打捞起来,安葬于山下灵虚观。村民在田坎发现一个活着的伤员,赶紧背回家,包扎伤口,换上民装,叫他速去王家坊找部队。事后,第五师派人侦查,找到并抓住那个叛徒保长,当众处死。那染红山丘和河流的鲜血,像极了来年春天满山绽放的红杜鹃。
四面环水、林木茂密的鸭蛋洲,民国时期属鸭鹤乡,洲上九保加上驼鹤村总十保,这里并非世外桃源,并非真的没有抗日力量。相反,这里的独特地形,特别适合开展地下活动,秘密召开会议,运输军需物质,接送有关人员,简直将“鱼米之乡”变成了“谍战之乡”。当时的廖岭铺、张家铺是水运码头,各有街道,乡政府所在文岭也有街道,容易成为各方势力登场、争夺的“小剧场”。以李先念为师长的新四军第五师,在被迫离开大别山区后,便决定将鸭蛋洲建设为一个秘密联络的据点,各村保长、乡绅都要打招呼,形成一条网络,避免被日伪军发现。在新四军的七个师里,只有第五师是远离华东根据地的,因而像是大海孤舟,特别需要一些秘密联络的据点。
1940年2月中旬,李岭一个叫张四麻子的保长出卖了该据点,致使驻地被日伪军端掉,支持新四军的一个乡长、三个副乡长均被杀害。当时正值除夕,地下组织在李岭秘密开会,筹划下一步行动,突然被包围。日伪军黑压压来了几百人,牵着军犬,打着火把,将全村人赶出来,集中在祠堂前。为逼迫交出新四军,日伪军将站在人群前排的一对夫妻杀害,还挖去该农妇的双乳,叫嚣着,要以屠杀全村相威胁。当时,新四军齐安特务连担负警戒任务,因为事发突然,寡不敌众,场面混乱,只好且战且退,极力掩护几个齐安军政领导突围。新四军县便衣队的林队长,来不及脱身,为保护群众、引开日军,从人群里跳出来,自称新四军,快速向余岭奔跑,边跑边开枪,没多远,寡不敌众,不幸牺牲。他的英勇牺牲,至少制止了日伪军的屠村行为。32个参会的新四军代表纷纷从被围群众里站出来,被抓起来,一起押解到石门江堤的碉堡,连夜施以酷刑。日伪军审讯一天无果,于大年初二凌晨,用黑布包住他们的眼睛,将他们全部活埋在碉堡前挖好大坑的江滩上。其中一个女代表怀孕了,腹中胎儿被挖出来。此时节,苍穹应该下雪了,白茫茫一片,覆盖着烈士们合葬的硕大的坟墓。这就是齐安抗战史上著名的“李岭事件”,也是鸭蛋洲史上唯一相对独立的军事战斗。这片江滩渡口就是后来石门镇外的冯家垸,每年有乡邻前来祭奠。后来,江滩渡口和李岭祠堂,分别修建了抗日烈士纪念碑,前者纪念被活埋于此的32个与会代表,后者纪念牺牲自己保护全村的便衣队林队长。
经此事件,鸭蛋洲在随后的四年时间里被日伪军的高压政策笼罩着。1944年春天,为了重建该据点,齐安县委派遣县便衣队队长黄金彪出任新乡长,雷厉风行,铁腕手段,当众处决几个叛徒、汉奸,严厉警告坏人的告密行为,并让所属十个保长起誓,摁手印,这才稳住了有利形势。收复鸭蛋洲后,这里成为齐安地委的秘密临时驻所,地委书记为刘西尧,而齐安县委的原驻所在齐安考棚街,早已被暴露,废弃掉了。在黄金彪的领导下,鸭蛋洲据点接待过陈少敏、刘西尧、孙侠夫等军政干部,当时是新四军第五师、齐安地委县委的领导,后来担任省里领导、中央教育部长、全国政协常委、“两弹一星”元勋等。刘西尧的儿子出生不到一岁,被留在洲上秘密抚养,被黄金彪安排在吴岭村的农家,被刚生孩子的农妇喂养了三年多,后来送还亲生父母。刘西尧少将晚年在回忆录《攀峰与穿雾》中,多次温馨地提及鸭蛋洲、程岭村、吴岭村、廖岭铺。我想得出来,他脑海里是一片绿洲,荡漾在一条清江里,然后是风声雨声,孩子的笑声。
为了造福一方,黄金彪还带领群众奋战两个月,富人出钱,穷人出力,在鸭蛋洲上增建了防护堤,避免洪水危害,增加粮食产量。他在江堤原有的基础上增高了两三米,而翌年涨大水,刚好超过原有堤坝的一米多。于是洲上人纷纷称赞他是“我们的好乡长”,给他送“万民伞”。一年半后,黄金彪重任县便衣队队长,有次奉命护送秘密文件给身在鄂渚的刘西尧,不幸牺牲了。当时刘西尧得知叛徒告密,迅速撤走。黄金彪到了鄂渚,感觉到情况有变,立即撤退,但还是被国军盯上。有病在身的他,自知难逃一劫,让两个随从带着文件先走,自己开枪拖住敌人。他被抓捕后,五花大绑,受尽酷刑,拒不交代,被开膛破肚。武装革命是极端的斗争形式,免不了鲜血淋漓的呈现。
据母亲说,老家乌林程家岗的外祖母,还是十二三岁的女孩时,就几次跟随曾外祖母“跑反”。程家岗距离王家坊很近,那里有抗日游击队,因而王家坊方圆几十里的区域,都是日伪军重点反复搜查扫荡的对象。有次,村头大树上放哨的人有点麻痹大意,打瞌睡,等到日伪军快要走近,才发现敌情,来不及爬下树,干脆扯起嗓子大喊。村里人知道了,赶紧组织跑反。日军一枪将树上放哨的村人打下来,赶紧冲进村里搜查。这次,外祖母来不及逃走,也没办法躲藏,正照看坐月子的曾外祖母,婴儿在不停哭闹。母女俩就将家里粪桶的粪尿泼了一地,瑟瑟发抖地坐在粪桶边,一个头缠毛巾,一个脸涂大粪。日本兵闯进来,捂住鼻子,稍稍查看一下,明白这家人的意思,也忌讳坐月子的女人,就迅速走开了。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搜捕新四军。外祖母自小漂亮,算是逃过一劫。
其实,一说起柳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是我们村的村花,我就似乎明白他家屋后为何要栽桃树,她喜欢灿烂的桃花,爱臭美,爱生活,女人之常情。桃树还有一个特点:即使桃树被暴风雨吹折了枝干,甚至被刀砍,被火烧,浑身长满了虫子,等春天三月来了,桃花还是要绽放的。
我在村里三中读初一时,不知因何缘故,跟柳闹过最后一次矛盾,彼此没再来往。仔细回忆,还真想不起来。鸡毛蒜皮的事,谁能记得住呢。可以肯定的是,我和他有过两次小小的吵架,但绝没有打架,否则就记忆深刻了。不久,我家搬到了屋前池塘对面的新屋基,有了新玩伴,跟柳不再是邻居。而且我初二去了文岭中学,住校读书。在文岭、汪岭、李岭穿行时,见到更多更美丽的花草植物,比如大丛的美人蕉,阔大的芭蕉树,艳丽的指甲花,是我们村不曾有过的,小小的心逐渐野了起来,远了起来。有天,我自学校回家,在村口的大路上,偶遇迎面走来的柳。他笑眯眯问候我,主动和好,还说自己在乌林做工,挣了一点钱。我才意识到,他家的土砖屋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红砖新房,很阔气。那两棵灿烂的毛桃树,应该被砍了吧。他的小脚母亲,应该去世了吧。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柳,据说他一直在外面混,越混越好,而我也常年在外读书,初中,高中,大学,然后留在省城汉皋工作。回到家乡,几次见到樱的二伯家的两个堂兄,他们都留在村里混,每次见到我,都很亲热。这兄弟俩是我儿时的亲密伙伴,其地位仅次于堂兄蒲、芦。偶尔遇到樱的三伯家的兄弟俩,彼此只客气一下,因为他俩跟我吵过架,打过架,结仇了。这其中的两个男孩,还有樱本人,因为遭遇重病,遇人不淑,过早离世。樱的三堂姐很漂亮,时常扎着高马尾,花枝招展,在村里招摇过市,可惜后来参与赌博,逃跑时摔成植物人,下半生躺在床上。有次,在村边大路,偶遇樱的二堂姐,她骑着自行车离开娘家,发现我迎面走来,立即下车问候我,怔怔的样子,恍若隔世。有次,我去村里后堤的沙墩玩,遇见柳的三姐从家里走出来,她赶紧笑眯眯看着我,亲切地喊我。昔日的三个“恶婆娘”,“女霸王”,对我一直很友善,但是她们对朵朵很不好,以致我难以释怀。我是一株临风摇曳的紫蓟花,很优美,很深邃,但同时带着尖刺,是一种极为记仇的植物。
很多年以后,据说柳在乌林混成了富商,承包乌林商场的儿童服装店,乃至垄断乌林的儿童服装业。他做了富商,不嫌弃糟糠之妻,不找情人,而且当妻子得了重病,舍得花钱治病。最难得的是,他几次给村里捐钱做善事,用于修路盖楼,有求必应。他一直脾气好,人缘好,未曾吃过苦头,受过伤害,未曾跟村人结怨,自然对村里极有感情。我想,他可能还受到他母亲的影响,信菩萨,做善事,为人出头。他跟他的母亲一样都喜欢笑,笑得跟他家屋后的灿烂桃花似的。柳的三姐也是喜欢笑眯眯看人,但骨子里是恶婆娘。这是生命的野性,生命的原色,本该无可厚非,冷静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