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清
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胸中的一口气堵着下不去,被烟燎过的手后来留下的疤正在一抽一抽的,上面红血丝已经褪去,只是黑黑的,陷下去了。他习惯性的去拉大卡车前座下的抽屉,只见里面的烟抽完了,平平整整地躺着一个笔记本,本子的封皮被炎热的空气灼烧着,看起来已经不是很平整了,他心烦意乱得翻着,里边有几句话,笔迹看着很是熟悉“比人更高的山,比脚更长的路”,翻过另一页是自己写的,“年轻人,你可以走得更远,即使不上学,你也不会很差,相信自己,给30年后的自己”,翻着翻着,他露出鄙夷的眼神,想起来了。
这是他的17岁。
已经去世的父亲当时拿着扫把追着他满街跑,他下定决心不读书了。那一刻,他觉得从未如此畅快,他像一个野犊子绕着大街跑了一圈又一圈,他觉得自己如此特别,豪气干云,不上学了。他觉得以自己的才能足以出人头地,足以走出这个小城。
之后他和认识的朋友出去找工作,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挑剔,没有文凭的他撑了三年就回家了。
父母没说什么,觉得回来了就好,给他找了份货车司机的活,挣得很多,就是辛苦点,工作没有日夜,常常累的眼皮也抬不起来,那时他才觉得在学校的日子是最美的,最轻松的。虽然累,但他已深知没有回头路了,车队的师傅带他,也很用心,夜里行车时不能打瞌睡,师傅教他点一只烟含在嘴里,实在太困,就把烟头在手背上点,有时候点得太狠,就烧出一个大疤。
但是特别解困。
而后他结婚了,儿子出生了,时间的钟表像是突然拨快了。
渐渐地钱不够用了,他拼命地加班,拼命地赚钱。身体不舒服了也不敢休息,收入还是很可观。
那几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一次回家,父亲苍白着脸,让他多吃点,而后一直和10岁的儿子玩,母亲像是欲言又止。
他也没有多问,父母大概是让他注意休息吧,他想。
一星期后,他在去往山东的路上,母亲打电话和他说,父亲过世了。
正是午夜十二点,车在路上走着,他突然没了力气,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副驾驶上的徒弟慌得手足无措,后面的大卡车一直在摁喇叭。怒气冲冲的俠着铁棍过来,他解释说父亲过世了。那天,离他39岁生日还有5天,他说要带家人回去和父母一起过生日。他匆匆结束行程,赶回家。公司说要扣掉他的年终奖。
回家后,他怒气冲冲的向母亲控诉,“父亲得了癌的情况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母亲说“父亲交代说,他知道治不好了,不如把钱省下来让小明上个好学校”,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枉为人子,养儿防老。
他是不是错了。
那一刻,他有后悔,也害怕,甚至想如果当初听父亲的话好好学习,上个好大学,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把这种愧疚和害怕投射到儿子身上,就是他给儿子报最好的补课班,他觉得自己后悔的事不要再让儿子重来一遍。
可是,儿子自从上了高中就开始不听话了,他为他报了最贵的补习班,一共20节,一节200元,他为同学过生日就逃了一节,送喜欢的女生回家就逃了四节,他交钱时想着:脊椎按摩椅就先不买了,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
在家里,常常他刚刚开口儿子就夺门而去,在学校里也是如此,不肯听老师的话,却是很受同学们的喜欢,朋友兄弟一大片,生得骨相俊美,如果是倾斜45度会有点像吴彦祖。还有点倔强,酷酷的,拽拽的,同学送一绰号“霸道总裁”。所以儿子有点飘飘然,加之他常年不在家,交流少,见面也是问成绩,儿子常常抱怨道:“你是关心成绩,不能关心一下我吗?”他被儿子噎得说不出话,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难道要对着儿子说“我天天没日没夜的干活,压根没时间关心一些细致入微的事”,所以,他选择缄默不言,像父亲当年一样,从上高中,儿子就开始了不学无术,或者说从他为儿子买第一部智能手机时,儿子就不再接受他的管教了。
甚至儿子的反驳也变得底气十足了“你压根不关心我”“你只是把你的梦想压在我的头上”或者“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他常常气的大骂“你根本不像我”,其实,从儿子叛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这孩子颇有他当年的气势,不可一世,可是他更害怕,害怕他步上他的老路。
所以,当儿子高考失败,却发誓不再复读,要去“闯一闯”,他傻了,尤其他听到儿子说的那一句“我不读书了,你打死我吧”,他就愣住了,那眼神和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叛逆,狂妄,他知道,打败这眼神只是时间问题。可是当时间到来,儿子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他开始逼着儿子去,儿子,不说话,不回应。甚至没有抬头。他看着眼前的一米八的大个子,突然没有了力气,没有说下去的勇气,无奈和悔恨揪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老板让他去山东接货,不去的话,就扣掉年终奖了。
他匆匆去了,心里想着“这趟回来,一个好的补习班报名费应该有了吧”。
他的余角没有留意到“儿子鄙夷的表情”。
突然很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