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把所有的年味都带走了。
父亲的年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日常生活中那些诺言开始吗?“好好干活,等过年时候给你买……”“听话,等过年时候给你买……”“好好学习,考了第一名过年给你买……”父亲的诺言一定会实现的,于是我们就把心愿藏好,眼巴巴的期盼过年。
父亲的年味是从冬月饭后的那些和母亲喁喁私语的时候开始的吗?父亲说,快过年了你合计合计要买点啥,钱我来想办法。我不知道母亲说了啥,接着的日子就会看到每隔几天父亲就会带一些东西回来,频率越来越快:新的炊具,一两件小家具,对联用的红纸,每个人的新衣服,一些糖,年画、锅门嵌,一袋虾皮,一捆海带,几条鱼,一些猪肉……这些东西过年才能用,但每一次都给我们带来一阵快乐和神秘的期盼,所有的欢乐似乎在积聚着等待一个高潮。
父亲的年味是从祭灶开始的吗?二十三,祭灶。灶台墙壁上早早的贴上红红的灶老爷温和的画像。晚上,父亲在灶台上摆上四色点心或一袋花糖,三碗水,三杯酒,三双筷子。父亲虔诚的把酒洒在地上,拨一点点心放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我们都不敢吱声,能让一向毫无畏惧的父亲如此礼敬,灶老爷一定很厉害吧,无形中增加了我们对灶老爷的敬畏,以为能吃上各种饭菜都是灶老爷的功劳。祭灶后,父亲会把祭品分给我们吃,我们当时并不敢吃,揣了几天摸了几天后才小心翼翼的慢慢吃掉,似乎吃快了就会显得张狂就会受到灶老爷惩罚一样。
父亲的年味是从二十四的打扫开始的吗?二十四,打扫日。扫去一年的霉头和不如意,除旧迎新。这一天,我们得人人动手,洗干净自己的衣服,母亲负责洗被褥,父亲负责高处的打扫,我们要打扫自己的房间和院子。为了扫得更快,我们相互合作,有人从里往外扫,有人从外往里扫,赢得父亲一声棒喝:今天打扫,只能从里往外扫。然后不知道对着谁又说一句:往外扫土,往里扫财。打扫的最后环节是洗澡。那时条件差,一般人一个月到镇上的澡堂洗一次,我们大可炫耀。我们家有炕,房间烧得热热的,两口大锅的水烧得热热的,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洗完澡,看着干干净净的屋宇和庭院,都觉一切焕然一新。
父亲的年味是从二十八开始吗?二十八,狼烟发。二十九,狼烟熰。院子又一次清扫干净,清扫的草木屑堆在院门口,点上火,灭掉明火,烟雾便从暗火上袅袅升起。家家如此,二十八如此,二十九如此。整个村子笼罩在烟火气中。还有一种烟雾,不,应该是蒸汽,充溢在每户人家的厨房里,是豆腐气和馒头气。那时几乎家家做豆腐。打豆沫,煮豆沫,喝豆浆,吃豆花,洗豆汁(母亲说用挤过豆脑的豆汁水洗手可以不起冻疮),吃鲜豆腐。父亲母亲在忙,我们在看在等在吃。当然第一筷豆花母亲要用来祭奠天地的。我们都被裹在蒸汽里,相互看不清楚,只闻到那浓浓的豆腐香。蒸包子的快乐来源于掀开大锅的那一刹那,热气蒸腾,白白的馒头包子呈现在眼前,那种喜悦带着惊奇,比吃了肉包子还兴奋。二十九,各种肉食也基本做好。炸肉元,烀猪肉,杀鸡鸭。过年气氛越发浓烈。
父亲的年味是从对联开始的吗?父亲买来红纸,摊开,满眼的红,父亲按照需要折叠好,我们用裁纸刀片把它裁好,我们做得很仔细,裁得好的人可以受到父亲赞许的眼神,那比任何礼物都让人自豪。父亲写对联的时候,我们站在对面为父亲拉纸,父亲写一个,我们就往前拉一下下。父亲的字写得好,龙飞凤舞,饱满滋润,看着一个个字从父亲的笔下诞生,我们惊奇又羡慕,可惜我们没有人继承来父亲的衣钵。弟弟的字虽然写得好,仍然缺少父亲的那份洒脱气度,说到底,字如其人,性格决定风格。父亲写好后,我们就把对联条幅等拿到一边晾干,屋子里放不下就放到外边,太阳下,父亲的字闪着黑亮的光,与红纸照应,可以把我们看呆。屋里屋外一片红火,一片浓郁的墨香。父亲抽着纸烟,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母亲就露出嗔怪的眼神。
父亲的年味在年三十达到高潮。这一天父亲最忙。他先领着我们贴对联贴福贴锅门嵌,里里外外便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接着上坟,其实就是祭祖。回来开始烧年夜饭。一年到头不做饭的父亲在年三十这一天成了主厨。一向不做饭的父亲厨艺却了得,还得意的炫耀:你妈做饭好吃还是我做饭好吃?我们一面偷偷的看着妈妈的脸色,一面悄悄的点点头。父亲更得瑟起来。当所有的食物摆满桌子的时候,年夜饭在一通鞭炮炸响之后开始了,可惜我几乎不知道这顿饭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让每个孩子喝醉耍酒疯似乎是父亲每年的拿手戏,最后父亲也是在母亲的责怪声中醉倒。
晚上,母亲会给我们零花钱和零食,叮嘱我们睡醒了就吃东西但不能吱声,否则会惊醒各路福神。我们很听话,就一直在想福神什么样子呢,进了我们家会做什么呢。为了拦住福神,父亲会在门槛前放一根木棍,叫绊马索。我们就想:福神被我们绊住了吗?绊住了会给我们送来什么呢?所有的想法在此起彼伏鞭炮声中中断。另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开始了,到各家去捡没炸开的小鞭炮,有电筒的就照着捡,没电筒的就瞎摸或蹭着光儿捡。捡满一口袋就捂着口袋回家,天亮后分门别类,有的是空壳,有的能点信子炸,有的只能倒出里面的火药做刺花。
父亲的年味在初一继续延续着。吃过饺子,我们先给奶奶、父母磕头拜年。父亲又等待别人来拜年,相互祝福几句,父亲一定会要来拜年的男子喝一杯的。然后父亲带我们去一些人家拜年,按照辈分逐个拜年,有的要磕头,有的只是上前说一些祝福话,我们可以得到一些零食。整个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人,都带着笑,见面都相互祝福着。
父亲走后,依然年年要过年,依然年年要有那些仪式,只是,曾经的仪式在我心里是那么的自然和虔敬,现在却不成了一个过程。过年没有年味了。
我知道,这不是父亲希望的。那么,我就好好的过年吧,包括做做那些过程,以此怀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