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来这个城市的目的很简单,多赚点钱。家里只有一个姐姐,老妈妈七十多岁了,老婆在家看孩子,两个小子,都靠他一个人。
他想把日子过得好一点。
他那时才三十多岁,就像一头套上了沉重辕头的牛。
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民工头手下的小带班。留着大胡子,像电视上修睿似的,但是眼睛很明亮。
他的老板姓张,跟我们介绍,说:“赵四,负责机电安装,一把好手。”
“怎么叫赵四?家里头四个孩子?”
“他们老赵家里排行第四个。他家里只有一个姐姐。”
做事利索,吃得起苦,他住在工地里,每天早晨起来,先把我们的办公室扫扫,每个人的桌子都擦的干干净净,打满热水。
我那时刚来到这个单位,住在工地。
晚上一个人看书,有时他过来,眼睛里满是敬意的看着我:“王工,你看的是什么?”
我告诉他。
“好看么?”
“还不错,你要看么?”
“不、不”他腼腆的一笑:“我不大认识字。我爹没的早,家里一团乱麻,需要有个男人顶着,老早就退学了。”
“不容易,”我说:“有孩子了吧?”
“两个。”他笑:“都是小子,老大四岁了,老二两岁。淘气。”说起孩子一脸的高兴。
“还两个,计划生育没管你?”
“我们那管的不是太严,”他说:“一个太累了。有个兄弟,等他们出来混的时候,也有个伴。”
我看着他,其实刮了胡子,他岁数不大。人也是蛮精神的。我们后来也就比较熟了。
他做事认真负责,每天活结束前都要遛一遍工地,哪里有问题,哪里做的比较好,都记下来。
手底下的几个人很服他。
老板也比较器重他。
有一天晚上,我懒得出去吃饭,一边看着书,一边等着泡面熟了。他走进来,拿着一个白搪瓷缸子,上面有个红色的囍,两个馒头。
“王工,你尝尝这个。”
一搪瓷缸子肉,颜色鲜红发亮,很香。
“狗肉。”他笑着说:“你尝尝。”
狗肉又称香肉。是好吃。
“哪来的?”
“我看见咱工地周围老有几只野狗转悠,就宰了一个。这个好,也就一年多,三十来斤,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你一个人干掉的?”
“那小东西,我一个人足够了。”
“靠。”我也见过那几只野狗,离老远,呲牙咧嘴,每次都得找点什么才敢过去,“厉害啊。”
“呵呵,小意思。”
他又从怀里拿出两小瓶红星二锅头。
“王工,吃香肉,就酒喝正好。”
我正好还有点花生米。那天晚上,一人一瓶酒,就着狗肉,我们吃的很开心。
赵四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家里穷,天天白菜豆腐,只有过年时候才吃点肉,下地干活,肚子咕咕叫,不行啊,好在他们那地方养狗多……
“妈的!‘’他眼睛里闪着光,说:“我儿子可不能再这么过了!我一定要赚大钱!”
赵四对吃狗肉的确很有一套。
“冬公夏母。”
“狗不能太肥,三十斤左右,最好是土狗。”
“一棍子打死不好,狗肉容易变味,割喉放血,肉才最香。”
他拿手的是五香狗肉。
有一次,我们看见他杀狗。黄毛的土狗,看见他都不敢动,垂着耳朵,夹着尾巴,浑身哆嗦。也奇了怪了,长着一副尖牙利齿,赵四就一个人。
那眼神就跟我们看见鬼了似的。
被逼到墙角。
赵四左手抓住狗耳朵,右手从屁股后掏出一把短刀。
说时迟,那时快。
白光一闪。
血就流出来了。
赵四握着刀站在一旁。
那只狗开始还呜呜咽咽,腿脚挣扎,一会就不动了。狗的眼睛睁开着。
我们的经理说:“这小子是个猛人啊。”
非典来了。
那一年我们公司接了一个传染病医院的活,我们项目负责。赵四他们老板劳务。工期要命。
赵四当时直盯现场。一战成名。
那个活太苦了。
我住在工地,我的同事有家有口的也回不去,白加黑,连轴转。我们站着打盹。
工人呢?
现场真是一种拼命的感觉,打仗时也是这样吧。
医院、商场、剧院这种公共建筑,最后大头的都是机电安装。各种设备、水管、风管、桥架、电线,电缆、母线,最后系统调试。
好在这种活,资金上都是比较充裕的。
将近三个礼拜,赵四没有回工地宿舍。他的身影一直在施工现场晃动。头发粘在一起,衣服破破烂烂,衣服上又是土又是油。
他的两只眼睛深陷,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那种经历,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赵四后来跟我说:有一种要死的感觉。
他说,正在干着活,突然心脏狂跳,四周的东西旋转起来,然后就没有了感觉。醒来以后,一头的汗。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工程结束以后,他靠着墙角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人去扶他,他推开那个人的手。
扶着墙挣扎站了起来。
身影摇摇晃晃像漂浮在水上。
三个礼拜,二十一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那个活,公司直接奖励了劳务分包一万元。
赵四开始单干。
他背后曾经的老板支持他,从人手和金钱上都挺他。
赵四当了老板。
我们说:“赵老板。”
他说:“别拿兄弟开心,赵四、赵四。”
公司也照顾他。
他打拼了三十多年,什么都干,吃苦受罪,命运终于发生转折。
他买了车。
开始是一辆松花江,拉料拉工人。他开着车,几个工地到处走。
后来自己买了小轿车,大众捷达,皮实。
对人还是一样尊敬:“王工”、“魏经理”。
夏天,他把冰棍、汽水、啤酒,放在办公室冰箱里。买来西瓜。隔三差五,请大家出去聚聚餐。过年过节,意思更是少不了。
天气冷了,他给每个人买了一件羊毛衫。
“赵四这个人不错。”大家都说。
一天活结束前,还是坚持遛遛工地,经常来办公室和我聊一聊。
他说他在老家盖起了一栋二层楼,精装修,富丽堂皇。
给老娘一袋子一袋子买好吃的。
孩子的玩具成箱。
带媳妇去金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打包”。
我笑,说:哪天,咱哥俩再吃点狗肉,就着酒?
他说:咱们直接去饭店点个狗肉香锅。
是的,他已经不用再自己杀狗吃肉了。
一个人有钱了以后总会变化。权力、金钱,最容易侵蚀一个人的心灵。
都是这样。
他们说身不由己。
这社会上有好多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规则。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为了更进一步,为了赚更多的钱,你就要做很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你要揣摩领导上级的心理,投其所好。
你不能等领导明说,他不会说,你要看一个眼神就明白。
没有的时候,什么都不怕,有了以后,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患得患失。
我看见赵四慢慢变化着。
我有时候想,面对社会这个大染缸,一个人内心需要多坚定,才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我看书,从古到今,都是这样,都很艰难。
赵四学会打牌,麻将什么的是必须的。
“不玩大钱,陪领导开心嘛。”
一玩就停不下来。几个人,一屋子烟。哗啦哗啦响着。看着领导的神色,琢磨着出哪张牌,不能老输,更不能老赢。
“那个度啊,要用心把握。”赵四说。
常常喝酒喝到失去记忆,于是花钱雇了个司机。“没办法”。但是,亲自转一下工地,上上下下看看的习惯,他还坚持着。
刮了胡子。
小皮鞋油光锃亮。
一身西服革履。
脸也开始圆了。
赵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
我已经很少再看见他了。
我离开了那个公司,开始还通了几次电话,过年过节,互相问候一下。电话里,觥筹交错,他的声音里总带着醉意。
“王哥,……”
后来慢慢的淡了。
各自有各自的际遇。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
和以前的同事聊天,说:“赵四赵老板,现在胖的你都不一定认得出来,上个楼都得扶着,呵呵。”
“还上什么楼?”
“遛工地呀。”
后来听说进医院了,出来以后不敢喝大酒了。但抽烟打牌更上瘾了,一天至少一包。学会了牌九。
后来就不怎么再说他了。
有时候,吃个狗肉,总想起他。想起他杀狗的样子。
前几天,同事打来电话,说:“赵四死了。”
“生病?”
“不是,是去检查工地,一不小心,踏空了。十楼,直接就完了。一地的血。”
同事说那血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