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待了好多个月了,这里的空间似乎越来越小,从前的我可以肆意游动在这块被羊水包裹的区域,享受着被羊水拍打的舒适感。可现在,我的头似乎被固定了,我的身体亦无法完全舒展,挂在我脖子上的两圈脐带继续抽取这个她身体的营养,维持我在这狭小空间里的生活。我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能感受到的挤压越来越明显,在他们时不时的对话中,我知道自己已经41周多了。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几个小时后的我将去到一个五彩斑斓的新世界,看到人来人往的新面孔,完成生命从辛苦孕育到破茧而出的过程。
经历了一场沉睡,我被越来越密集的抖动惊醒,我好像听到了她身上的心跳在加速,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略感恐惧的声音,然后隐约听到一个男人说:去住院吧,已经开了一指。然后我继续进入到了摇摇晃晃的状态,大概是她又开始走起路来了。
后来,我又睡过去了,我做了一个梦,但梦的内容已经不清晰了,只是恍恍惚惚可以如往日一样听到嗡嗡嗡、吱吱吱的音律,还有一分钟几十次扑通扑通的声响,在人们看来,这就是子宫里白噪音和女人心跳声的混合。这样的声音伴着我好多个月了,被这声音充斥着的世界就是我的全部——我在里面高兴时睁开眼,沉醉时闭上眼,焦躁时吮吸,玩耍时蠕动……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我感到我周遭的世界变得明亮了起来,可能是她躺了下来,脱掉了衣服。隔着我的“小屋”,依稀听到她说:医生,大概还有多久?医生,我能吃东西吗?……我不明白他们说这些话的意思,我继续吮吸着我的手指,以缓解每隔四五分钟就越来越巨大的挤压力。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又说起话来,嘀咕嘀咕地听不清,然后我发现我身旁的羊水似乎越来越少,伴着一两分钟就来一次的规律挤压,我在子宫里继续安眠的状态被彻底打破了,我开始很难受,我觉得自己的头被很硬的东西卡住,我想回到从前轻松的状态,可是我控制不住我的身体,我感觉我的头顶已经不在我的“小屋”里了——好像有一丝凉意在头顶上飞过。
总之,就是那种巨大的挤压力推动着我的的头部和身体向一处,有几个时刻,我的心跳在她的吼声中停止,但又很快恢复,直到我出生后第三个月,有一次她抱着我对我说话的时候,才跟我提起当初和我一起奋战在产房的时刻,她说她使不出劲,只好憋足一口气然后吼出,可是这样反而散尽了力气,导致暂时的缺氧,引起我的心脏骤停。她很后怕,发誓下次再也不会了。
大约这样吼叫的次数维持了10次,突然猛地一下, 我的头被什么东西拽起,我的身体突然能舒展开了,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肢体自由感,然后,有个人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哇……哇……哇 ,我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这种和过去数个月完全不同的声响,我自己都被吓到了,然而闭着眼睛的我依然睡意满满。不知不觉中,好像什么东西裹住了我的躯体,而往日围绕的羊水也已消失不见......
胆怯地踢了下腿,我又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迷迷糊糊的视线中里,看到的光亮越发清晰:这……真的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婴孩眼中模糊和黑白的世界。我第一次意识到了呼吸的存在。
半个小时后,被棉布裹着的我被放到了一个女人身边,我在想,这会不会就是和我朝夕相伴的“她”——那个在白天带着我去晒太阳看风景,夜里拍着我的身体自言自语,秋日带我去拾捡落叶,寒冬陪我去看雪花的女人吧。
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找到了她的奶嘴吸了起来,虽然当下的这种温暖异于子宫的安稳,但不变的是她身上的心跳频率和她说话的音色。尽管我看不清她的长相,但我知道,她满脸是会心的笑意,眼里是浓浓的温情,她掏出了手机趁我浅睡为我记录下了成长的片刻。我亦困倦了,于是靠在她的身边,任她搂抱着我的后背,亲吻我的额头,在她的体温和鼻息中睡去。
那一刻,历经一场劫难后的我们相依相偎。
我的内心风平浪静,她的眼里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