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 黄水谣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四连弹|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我是一名吹鼓手,家住在黄河边,从小受到爸爸一个好朋友的影响,喜欢上了唢呐这种声音低沉又嘹亮、穿透力极强、可以痛快淋漓地表达自己感情的乐器,有时觉得它就是人生经历中沉浮起落、酸甜苦辣的代言人。这并不意味着我只会吹唢呐,在剧团里我还会吹奏其他乐器如笛子、口琴、小号等以及二胡、三弦和锣鼓。经过十年的努力苦练,我已成为黄土地艺术团的首席吹鼓手。

临近年底,我正跟随艺术团忙于各地的年终慰问巡回演出。一天中午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语气沉重地告诉我:乡下六十八岁的邻居德叔因为心肌梗塞昨晚已经去世了,要我赶快回去一趟,在家里做法事时帮忙吹吹打打热闹两天,让德叔风风光光地走。


德叔吹唢呐

“大(方言,爸爸的称呼),明天我们在省文化厅有一场重要的演出,有几位省领导来观看,我后天回来行不行?”我在电话里试图跟父亲商量。

“不行,你德叔过了三天就要出殡,这是规矩。你必须明天回来演两场,有一些事我还要当面跟你说。”父亲在电话里显得有点着急。

“什么事呀?大,电话里不可以说吗?这几天团里的演出任务很紧啊。”

“电话里说不清楚,赶快去买票吧。我告诉你,儿子,你明天晚上回不来,以后你不要进这个家门!”父亲说完就不容商量地挂电话了。

父亲以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我只有妥协。于是我向团长请了几天假,马上收拾好行李,买好晚上七点的火车票,带上我的行李家当就出发了。

列车缓缓启动,离开省城朝着黄村的方向驶去。窗外的田野和山峦飞快地向后移动,一拨又一拨地消失在视野之外。我坐在火车上一个靠窗的位置,泡了一杯绿茶,看着天边的云朵陷入了沉思。此刻巨大的落日像一个快燃烧完了的火球似的,耗尽了它所有的能量,慢慢淹没在远处群山之间。天际线上,晚霞似火,残阳如血。这不仅让我想起了刚刚逝去的西北庄稼汉子——刘会德(德叔)身世的点点滴滴...…

父亲跟德叔是在下乡插队时候认识的,他们也是十多年的好邻居,有时候他们又像好兄弟;父亲退休后就从城里搬到乡下去住了。从小到大爸爸无数次向我提起他与德叔之间发生的事情:

父亲当初是我们省会城市里长大的小青年,他高中毕业时,正好赶上了特殊的年代。那时候,街道围墙上到处都贴有这样的标语:“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等等。所有的年轻人都热血沸腾,胸怀梦想,从城市走向农村的四面八方。就这样,父亲跟千千万万的城市青年一样,跟着组织送行的大卡车,响应国家号召,敲锣打鼓地来到车站搭火车,他们背起行囊,意气奋发地来到了黄河边扎根锻炼,准备大干一番事业。他下放的地方就是德叔所在的村子--黄村。

刚开始下放乡村的知情们干起农活来笨手笨脚的,那时候德叔是黄村大队团支部书记,他的名字叫刘会德,干农活是把好手,他有高二文化程度,是村子里知识最丰富的人。他经常在夜校当老师,教公社社员识字。父亲来了以后,德叔在生活上、工作上都关照过他,甚至手把手教他干农活。年轻时父亲给人一种白面书生的形象,干农活的时候态度好,有时大家也出一点洋相,五谷不分,经常把播种和收获农作物的时间搞错。有一次,跟父亲一起下放黄村的另外一个知青,看见田里一大片绿油油的秧苗,他高兴大声地说:“哇,这里好多韭菜啊!” 弄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在翻田地的泥土时看见几条长长的黄鳝居然大惊失色,喊:“蛇、快跑.....快跑,有蛇!” 众人又笑, 德叔说你们不要笑,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干农活。又有一次晚上去生产队开会,父亲的手电筒坏了就跟邻居借了一个马灯,德叔叫父亲过去他家里拿一个手电筒,到了他家门口时父亲竟然将马灯横着拿,德叔看见说:“赶快竖起来,会漏油的,你以为这是手电啊!”  父亲面红耳赤......只有在夜校里面学习文化的时候,父亲才能找到一点自信,他把自己中学学到的知识、城市里面的事情讲给大家听,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德叔非常好学,经常跟父亲探讨各种数理化问题到深夜。

尽管我老爸刚开始一两年不太会种地,但是他的劳动态度很认真,对人很诚恳友好,所以别人也愿意帮助他。每个人在生产队的工作量是用公工分来计算的。干活时,熟练工跟不熟练工的计分标准也不一样,工分高收益也就高。经过大半年的学习锻炼,德叔跟记分员说可以将父亲的计分标准从学徒转为熟练了,这样年轻的老爸跟一个壮年劳动力的收益差不多了。

每当到了过春节中秋端午等重要的传统节日的时候,为了让这些城里来的单身汉有一个家的感觉, 刘会德就会叫他们来自己家里过节。德叔的妈妈非常贤惠,每一次都做了很多拿手好菜,摆出几罐本地的高粱酒。父亲跟大家一样,对西北农村的一切事物都觉得很新鲜,黄村人都很单纯、热情、直爽,喜欢坐在炕上或蹲在大门口喝羊肉汤面、吃馍馍凉菜,加上自己酝酿的酒,陕北人性子就像烈酒,喝高了就吆喝嗓子高唱山歌信天游一曲,歌声就像正在山坡里吃草的羊群一样来来回回地在山坳里回荡。吃完饭大家还跟德叔一起打牌,有时打扑克到天亮。

在生产闲暇时间里,德叔会拿出一样宝贝来给大家助兴,这个宝贝就是一把长长的唢呐。据说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家产。唢呐是西北地区民间流行的一种乐器。每当有人家结婚或者老人过身这样的事,唢呐就派上用场领衔主演了。到了现在,唢呐的用处就更广泛了,平时兴起了就拿出来吹吹,红白喜事、开业典礼、生孩子上学等等这些欢庆场合,唢呐都是唱主角,钢琴、小提琴、古筝等等那些阳春白雪丝竹之音声音太小太弱,不适合这里传播,只有唢呐的传送力才够穿越层层大山;西部的黄土高坡上经常能听到它那嘹亮的声音。德叔的爷爷是专业吹鼓手,到了他这一代仅仅是个业余爱好了。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专业老师,生产与学习的任务还是比较紧。每当附近村子里有人举办红白喜事,事主家的吹鼓手不够就派人来德叔家请人,来人一般这样问他:

“德哥,今天你有空吗?有空就到我们家来帮忙吹两场。”

“什么时间来?我今天地里还有点活,忙完就来。”

“好的,德哥你XX点钟过来吧,我们包夜场啊。”

德叔通常忙完自己的活就找东家帮助搞气氛去了,场子里一般有两个吹鼓手,阔气一点的人家会请三五个吹手。主人会好好招待他们,请吃饭、喝酒送烟送红包是常规。如果遇到主人家拮据,德叔说有饭吃就行了,其他的不用去准备。到了那边,嘹亮悦耳的唢呐一旦响起,一下子把整个家族甚至整个村庄人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听众会情不自禁地跟随唢呐乐曲一起悲苦或欢乐,乐曲在山坳间回荡,人们就知道东道主家里发生了大事。

虽然没有经过系统地学习,但在青年聚会或者劳动之余,德叔也会拿出唢呐来摆弄两下,吹一支曲子练练手,那时他也没条件去哪里系统地学习这门手艺。他最喜欢的曲子是民歌《黄水谣》,经常反反复复地跟着收音机练习模仿,有一次我父亲问他为啥那么喜欢这首歌,他说喜欢这首曲子里面能够呈现的八百里秦川延绵起伏、黄河水浪欢快地跳跃前进、波浪从高高的悬崖上腾空而下的场景,也有西部劳动人民山上喜悦耕耘的场景。可见这首歌表达了他对脚下这片黄土地深沉的爱。

那时的农村每个村都有业余民兵组织,德叔是黄村民兵队长,种田之余还要参加真枪实弹的军事训练,下放来黄村的知青团员都参加了民兵。有一次在公社组织的投手榴弹训练中,父亲前面那个知青由于太紧张,把手榴弹拉开引线后按照规定停了两秒钟再扔出去,可他当时没有拿稳,手榴弹从手心一滑就掉在脚下,接着它在地面上打几个滚,再过三秒左右就要爆炸,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德叔一个箭步冲过去,他把手榴弹捡起来并迅速跳起来将它用力甩了出去,同时他大喊一声“卧倒!”,将那个知青按倒在地,用自己身体盖住他,一秒钟后手榴弹就“轰隆”爆炸了,德叔身上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只听见他“啊、啊”轻声叫了两下,然后慢慢站起来,大家看见他身后背部负伤,衣服上有血,原来他后肩甲被飞来的弹片削掉了两块皮,到现在他身上还有两块伤疤。大家心惊胆战地经历了这一幕,差一点造成重大事故。父亲后来对我说,就从这一次惊险的训练事故中可以看出,刘会德是一个在关键时刻值得信赖、敢于担当的人。很快他就入党了,他还因此获得全省的民兵模范、县级人大代表称号,大家都说刘会德同志拿到这些荣誉是实至名归。

自打那次救人事件之后,德叔已经成为咱们黄村里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公社很多女青年都喜欢他。当然我父亲这个白面书生也有人喜欢,但他比较腼腆,群众基础不如德叔。四年的插队生活,使他成熟了许多。上夜校补习文化课的时候女青年们都害羞地坐在他们俩附近,其中一位份量比较重的姑娘对德叔发起了主动追求,她就是黄村村支书李书记的女儿李秀英。秀英美丽大方,善解人意。经过一段时间的秘密接触,两人确定了地下恋爱关系。听说那时候是不敢公开谈恋爱的,写情书约会都是暗中进行,报纸说那是“资产阶级享受”的趣味。也就在这个时候,中断了十年之久的大学招考复苏了,各地的大学逐渐恢复招生工作。这对于农村青年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好消息。根据当时青年的实际情况,除了通过考试录取外,很多年龄大一点的优秀青年,经过生产队、乡镇和县里三级审查过关后推荐,以“工农兵学员”身份进入大学学习。

此刻黄村刚好有一个大学学员指标,由于爸爸下放农村以来表现不错,德叔与我父亲是热门人选。经过乡村干部讨论,公社派人来测试两人的文化知识,最后决定让我父亲去进大学深造。

就这样,尽管父亲超过了23岁,他还是幸运地来到了省城的师范大学读书,成为一名无数同龄人梦寐以求的天之骄子,毕业以后就是工作轻松的国家干部、知识分子,生活可以得到保障,人生道路从此改变走向坦途。

德叔后来留在黄村跟李秀英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叫刘清平,女孩叫刘佳佳。清平初三毕业以后成绩优异考上了师范学校,在乡里一所小学当公办老师。有一年夏天清平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遇见两个小学生追逐打闹时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河水很急,清平二话不说跳下去,叫孩子不要慌张伸出手来抓住能抓的东西,一个一个地抢救上来,危险时刻救了两条人命。他的救人事迹上了报纸,后来清平被提拔为小学副校长。佳佳幼师毕业后在附近镇上当幼儿园老师,老公是镇里的公务员。他们兄妹俩少年时每年都能跟我见面一两次,感觉就像我的表兄妹一样。而我们的德叔,生了孩子后不久成为新的村支书——刘书记,坐在黄村一把手的位置有二十年,兼职业余唢呐吹鼓手,因为他在乡里口碑好有威望,公正廉洁,真诚为群众排忧解难办实事,八十年代后本市有几家乡镇企业聘请他做顾问和形象代言人,热心肠的一家人有了好的归宿。

我父亲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县城重点中学教书,后来与县医院药房的女医师结婚,生下了我。因为县城到黄村只有八十多公里,节假日里父亲经常带我和妈妈去黄村玩,跟德叔喝茶聊天,听他吹唢呐,我慢慢喜欢上了这个长长握柄的金黄色喇叭,据说这东西是从西方阿拉伯世界流传过来的,在中国才得到了发扬光大。德叔说现在不是旧社会,那些老古董喜欢的人不多,你们小孩子要读书上大学,不要在这个玩意儿上花太多时间,可我觉得它是一种好乐器。

十八年后,我考上了省城的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农业机械厂,生产组装拖拉机、抽水泵和农民用的各种设备。这个厂著名的国有企业老厂,以前是非常吃香的,进去要找关系走后门,但是到了信息化时代,这个机械厂没有效益倒闭了。

还好,多亏父亲和德叔在政界艺术界熟人帮忙,在我们厂关门之前,我已经通过搞关系进了市里的艺术团。因为从小到大在德叔身边耳濡目染,我吹唢呐是有点基础的,刚刚进团我就有了一技之长。为了学得更好更精,德叔不辞辛劳带我翻山越岭走了二十里路去深山里寻找一个全县最著名的唢呐老师傅,他是咱们本土唢呐艺术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经过大师级师傅的点拨和指导,我吹唢呐的技术突飞猛进,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父亲退休后就跟母亲搬到黄村去住了。他经常说城里很吵闹,人情味淡薄,空气也不太好。他们在那里买了一套农舍房子,还有一块菜地,想体验陶渊明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房子跟德叔距离不远。我不知道他是喜欢乡村的环境还是喜欢跟德叔他们在一起。我每当假期也带点外地特产去黄村看看他们几个老人家,一起喝茶聊天。在山村的家里,有田园后院,有鸡鸭羊牛作伴,自己种菜种高粱,悠然自得的样子,我还经常跟德叔坐在窑洞风格的大门口交流吹唢呐的心得体会,有一次他跟我说:那些在别处盛行的轻声细语的丝竹之声,不是为这方土地而生的,也不适应这片粗犷雄浑的黄土地,更不适应这黄河水养育出来那些顶天立地的汉子,只有唢呐那种闪亮金属的声音 才能冲破层层山峦的阻隔,喊出自己的最强音,听完我终于明白了吹唢呐的意义。他说最喜欢我演奏的《黄水谣》,说我年轻中气足,比他吹得好多了,吹出了黄河两岸山里人的心声,黄河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一浪嘛!有时他一边听一边手舞足蹈伴奏吹几下,我俩一起来个二重唱,一种怀旧和向往美好生活的情绪洋溢在撞击心扉的唢呐声里,他完全陶醉在优美的乐曲中……

火车经过一整夜的颠簸,穿越了无数个黄土高坡,终于在天亮时分抵到县城。来不及进家门,我马不停蹄地拎起行李在马路上找了个的士车直奔黄村。

快到德叔家门口,我远远望去,窑洞大门口人头攒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大堂里传出唢呐声和敲打木鱼的声音,门口两边摆了许多白色花圈。

“晓东哥,你回来啦,辛苦了,又要麻烦你了!”德叔的女儿佳佳和儿子清平强忍住眼眶里的眼泪,有点激动地出来迎接我。

“辛苦你们了!我接到我爹的电话就往这边赶了,还好赶上了。我先去拜一下德叔,然后马上准备今晚的节目。”我掩饰内心的悲痛。

“晓东,你过来一下!”我父亲正在里屋炕上跟几个年龄大的长辈聊天,看见我来了就招手叫我过去。

我走进里屋一看,父亲正在跟几个年长的老前辈商量这几天白喜事的安排。他的眼睛里多些了血丝,脸上露出一些疲倦,看得出他最近没有休息好。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今明两天做法事,你帮忙演两晚,好吗?辛苦一下,后天德叔出殡。等会儿你跟佳佳他们两兄妹去村头旧操场准备好悼念活动的场地。”父亲对我说道。

我领会地点点头。

我来到德叔房间,里面静悄悄的,这个用唢呐用生命的热情轰轰烈烈地抗争了一生的老人,此刻显得格外安详。道士佬们在旁边侧室一边敲木鱼檀木,一边唱诗班地哼着轻柔旋律,口中念念有词,听起来就像安魂曲,我想这慈祥的抚慰声音一定能让德叔善良的灵魂进入美丽的天堂。我想起上一次见到他是半年前的事,那天他在医院做心脏彩超时我特意去看望他,当时他就说心脏有点不舒服,没想到他还是不注意休息,他那消瘦的中等身材已经变得很单薄了。

现在,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和干净的布鞋,正安静地躺在床上。我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面容慈祥,两边有短短的络腮胡子,就像刚刚睡着了一样,他也确实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了。这是一个深爱着这片黄土地的男人,一个不屈服于黄土高原环境、尽心为苍生呐喊了一辈子的人,一个背负如山的重担敢于负责任的汉子,一个伴我成长、教我吹唢呐的父辈恩师。德叔,请接受晚辈晓东的磕头跪拜和敬意!

经过两小时的忙碌,在清平兄妹和乡亲们的帮助下,黄村旧操场上的临时戏台很快搭建好了。午后时分,我穿好表演服装,两个唢呐吹鼓手跟我一起走到舞台中央,拿出道具,悼念晚会开始。先由家属刘清平兄妹和乡政府、村委会各个方面的代表致辞,然后是我的追思节目,伤感的背景音乐开始奏响并向四周漫延开来……

大家发言完毕,撞击心弦的唢呐声吹起了,一曲深情的《送别》,吹出了大家心底里对德叔的留恋之声,然后是德叔最喜欢的曲子——气势磅礴的《黄水谣》 、《百鸟朝凤》,这一下子吸引了很多人过来围观。接下来的节目是我弹唱三弦琴《山丹丹花开红艳艳》、《黄土地》,笛子与唢呐合奏的信天游《哥哥你慢慢走》。然后我表演杂技节目《飞碟》:我坐在一个高腿板凳上,两个助手将二十个陶瓷碟盘一个接一个传给我,我把它们依次放在脚尖上,飞起一脚碟子就飘到我头顶上了,十分钟后碟子全部叠加在我头上,这一幕引来观众的阵阵惊叹声。最后,我表演《化蝶》魔术,将一叠彩色的纸钱、寿衣用纸和冥币全部剪碎,放进一个纸盒子里,然后用一块黑布盖着,我用一根魔术棒在上面画几下,观众全神贯注地看着盒子,我慢慢将黑布挪开,突然打开纸盒盖子,一只只色彩斑斓的彩色蝴蝶🦋从盒子里面飞了出来,有几十只向观众和周围的灯光飞去,让人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去世后化成美丽的蝴蝶那个场景……此刻,台下有几百个观众大声惊叹“太神奇了!”大家忍不住热烈地鼓掌,鞭炮声响起,演出已经走向了高潮!

第一晚的纪念演出很成功,观众回家后奔走相告,第二天晚上吸引了更多乡亲父老来观看仪式纪念德叔,附近几个村庄的大部分来了,大概有一千多人来慰问看望过家属。清平兄妹激动地说:这么多人来看热闹送咱们大大,大大知足了,他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第二场演完之后,空闲之余我突然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的“要当面才能说清楚”的事情。我去问他什么事,父亲沉默了一下,眼睛看着前方大山朦胧的轮廓说:你知道吗?当年我下放到黄村,后来被推荐去上大学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有名气的刘会德,他知道我们知青想念城市生活,有一天他私下里跟我说,你是城里来的,现在有回城的好机会,我还是把机会让给你更合适!我说这怎么行,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可他还是通过上面的领导运作推荐我去读书了。就这样,你德叔心甘情愿地将鱼跃龙门的机会给了我,大家还以为是我自己争取到的。我一直将这个恩情铭记在心,所以我退休后就想搬到黄村跟德叔一起做邻居,老了不会寂寞,我们聊得来,你要上班没时间陪我们。唉……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如果没有他的高风亮节,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啊!

说完,父亲的眼眶里泪光闪闪。

原来父亲读大学的真相是这样的,德叔做了好事也不声张,他从来没有告诉我和身边的人。

听父亲说完,德叔那西北农民的形象在我眼里顿时变得更加高大,如秦川大山那般巍峨,心里矗立起一座尊敬的丰碑。

“明天出殡,按照黄村这里的规矩,逝者在离开家门和入土时,他的子女要共同头顶一块红布,你看我们该怎么做好一些。”父亲猛吸了一口烟,看着我。

“我想跟清平兄妹一起顶上同一块红布。”我毫不犹豫回答。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家与德叔做最后诀别的时候就要来了。此时陆陆续续有很多人过来烧纸钱烧香作拜别。其中有当今的县委书记、多个乡长镇长、在世的各届村长以及所有怀念德叔的附近老百姓,我和几位吹鼓手端坐在家门口吹起《百鸟朝凤》。送别烧纸的人排成长龙,附近山岗上也很多人站着目送,我与父亲、德叔家亲戚和各位自愿来告别的乡亲们全部披麻戴孝,头扎白布。告别完毕,我们跪地看着入殓师将逝者遗体缓缓放入棺木,人群里开始传来许多哭声。

“起棺,阿弥陀佛,送刘会德老支书进天堂极乐世界!”道士司仪伯伯大声宣布。

大家站起来慢慢向山上的寿地走去。

优美动人的《黄水谣》开始奏响,那是德叔的安魂曲,也是德叔纯良勤劳的底色;它就像逝者那浑厚有力的美德品格一样,可以冲破这八百里秦川的屏障,向人世间传广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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