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初认识H姑娘是在一个美女同事的婚礼上。H姑娘和我的那位同事是中学同学，多年闺蜜。所以我们一起组成了声势浩大的伴娘团。

H姑娘个子高挑，身材也不错。披肩的长发未曾染烫过的乌黑顺直。她的皮肤极其白皙，日光底下看来有一种近乎透明的错觉。眼睛不是很大，秀气的小内双，不仔细看便会以为她是单眼皮女生。鼻子很秀挺，完美到和那些整过容的明星一样。整体上是一个气质美女吧！

H姑娘那时候还是个学生，听她说她的本科要读六年，英汉双语授课，临床医学专业，全国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听起来似乎很高端大气上档次。没想到当我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说出这种看法的时候，H姑娘竟然嘴巴一翘，很不以为然，不过却也没有解释什么。我自认为还算识相，所以也不多问，只是把话题适当的转移到别处。

婚礼晚宴结束已经是将近夜里十点钟了，宾主尽欢。冬季的北方夜晚尤其森冷，酒店门口被射灯投灯一照，亮如白昼。我住的离H姑娘她们学校很近，所以顺路开车送了她一程。

H姑娘很奇怪我竟然有车代步，而且还是一辆中端车。所以一上车她似乎有些亢奋，不停的问我工作的问题。其实我是互联网行业的，和她的医学专业简直隔行如隔山，完全没有借鉴意义。不过既然她问到了，我也就本着长她两岁的缘故耐心解答起来。

直到她远远的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影影绰绰的问到了我的薪酬待遇，我有所保留的告诉她之后，视镜里她一脸崇拜，即刻又用语言完整的表述出了这种敬仰之情。不得不说她的语言能力很好，我恍然觉得自己好像财神下凡，工作四年之后能够赚到现在的工资数简直是天理难容。

车窗外光秃的枝桠被呼啸的北风吹的像是肆无忌惮的群魔乱舞，昏黄的路灯一照越发显得妖魔化；商场门店的霓虹灯映的满眼的光怪陆离。

我觉得有点头晕脑胀，再听下去我真的会飘飘然，怕是连车都开不好了。忍不住将车窗摇下一条窄窄的缝隙。夜晚凛冽的北风无孔不入的钻进车里，终于又恢复了十足的清醒。抬头依旧是一池浩淼的星河，灿烂如银钉漫撒；双向八车道车来车往，尾灯像一排燃着的红烛。

H姑娘下车前还要了我的联系方式，虽然对她没什么太好的印象，但是我的性格一向温吞的要命，所以还是互相留了电话。

可是那之后H姑娘并没有联系我，久到我几乎要忘记了她的时候却意外的接到了她的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时，我愣了足足有十几秒，才搜肠刮肚的想起了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嗯，是在同事的婚礼上。

客气的寒暄几句话，H姑娘就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了她参加招聘会的经历。大抵是受了挫，所以一直抱怨说当初怎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学校。她们学校是一个国内三四流的医学院校，但是依旧有很多考研到名校或者是出国留学的。于是我问她:“你当初怎么没试试考研呢？”

结果她很理直气壮的说:“我根本就不喜欢医学，更不会考研。”

不喜欢还选了医学专业，而且还读了六年，我突然有点佩服这姑娘的精神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报考医学院？”

她的理由让我很无奈，“还不是当初家里人硬逼着。”

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想追根究底还是循循善诱，“你自己最了解自己，既然不喜欢，就应该争取自己做主啊！”

这句话似乎触碰到了她的痛脚，顺带着引出了久远的记忆。“我有什么办法，高一的时候想学文科，结果不还是读了理科。”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自己大学读的是金融专业，也是顶着家里的全票反对义无反顾。工作了选择互联网行业又一次重演了历史。不过好在自己的选择还算正确，四年里再苦再累也不曾后悔过。

很多时候至亲的人喜欢以爱的名义绑架你，但最终的决定权终究掌握在自己手里。毕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这句话还没等说出口，听筒里传来H姑娘的幽幽一缕叹息，继而是一句沧桑感十足的定论，“这一辈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如果不是这样凝重的场合，听一个只有二十三岁、还未正式涉足职场的学生说出这句话，我大概会忍不住笑出声 。对于一个参加工作四年的人来说，这句话真是天真幼稚得很。我们这些白领哪一个不是整日里焦头烂额，连她这种伤春悲秋的闲工夫都没有。忙完一个案子，另一个案子马上接踵而至，连喘息都是奢侈。我想当初连续三周加班到深夜的经历对于H姑娘来说，大概也算是天方夜谭了。所以这些我也不想和她说，只能隔着电话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匆匆收了线。

过了不到一个月，她清晨打电话给我。那天是周末，我好不容易趁着休息日补充睡眠，结果电话接通半天我还处在游离状态。H姑娘告诉我说南方某城市的市级医院来招聘，门槛不高，可是她想着家里不会同意，所以就没有去投简历，可是她同学投了之后她又后悔起来。我于是鼓励她说可以先试一试，哪怕最后权衡利弊不签约也无所谓。苦口婆心劝了一番，最后H姑娘底气不足的告诉我说招聘是昨天的事，她同学已经顺利签约了。公立医院、三级甲等、事业编制，这些诱人的条件都与她无缘了。

我沉默良久，无话可说。挂断电话连回笼觉都睡不着了。

之后H姑娘又马不停蹄的奔走于各大招聘会，不是用人单位学历要求高，就是她自己没通过人家的考试。起初连笔试都不及格，她的理由是考的内容太多连大一时学的解剖都要详细的考问，哪里记得住。听她这样说我都觉得脊背发凉，恐怕以后生病了去医院都要战战兢兢的问一句接诊医生:你大一时学的解剖还记得吗？不然时运不济赶上了一个和H姑娘一样糊涂的庸医，怕是连感冒都能误诊为肺癌晚期。

好不容易笔试通过了，面试那一关却屡屡窘迫。有一次HR问她，你为什么读双语班英语还只是四级水平？H姑娘毫不保留的说出了她一路走来“身不由己”的心酸路，结果可想而知。我听完她的转述，觉得HR没有中途赶她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大慈大悲了。

身边大多数同学都安顿下来了，H姑娘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她越来越像个饱受折磨的怨妇，怨天，怨地，怨父母，却从来没有怨过自己的不努力。

到了毕业季，总是难免人心惶惶，H姑娘的电话越来越频繁了。每次设定的专属铃声一旦响起，我都觉得心跳可以一秒钟之内飙升到一百八。《义勇军进行曲》铿锵有力，我也有一种要上战场的视死如归感。

我其实并不如何赞成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我们老总也在会议上说过，规矩、惯例，向来是不破不立的。他也确实做到了——白手起家，到而今拥有偌大一家公司。

我也知道破规矩的多是有魄力的一类人，剩下的大多数都是要在一个“身不由己”的大背景制约下，认真的履行他们的义务和责任。我是后一类人，H姑娘的胆识，恕我直言，也应当属于后者。

然而H姑娘也有过一次反抗。当初卫生系统公务员考试，家里建议她参加，结果她根本就没有报名。后来工作找不到，又后悔起来，可是也只能等到下一次了。所以这一次反抗，总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悲剧色彩。

和H姑娘认识以来，最初我还会用上六七分心力劝慰她，后来连敷衍都懒得给予了。毕竟你自己不想办法努力，别人怎样说都不过是隔靴搔痒，于事无补。

《义勇军进行曲》依旧慷慨激昂，只是我不会再去接听她的电话了。这样过了两三次，H姑娘大约也明白了我的态度，专属铃声便再也没有响过。

年少的时候看古龙的小说，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个时候正逢绮年锦时，并不能理解这句话，只是觉得有一种冷酷的帅气。后来踏入职场，人生不如意事难免十之八九，因此有了深刻的体会，原来不是为了扮酷耍帅，而是一种苍凉的落寞与无奈。

也许正是因为这句话，所以古龙小说里多是落拓江湖载酒行的浪子，而生活中总是有H姑娘这样心安理得的“不努力小姐/先生”。

可是，我从来不觉得这个借口冠冕堂皇、正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