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于建中靖国元年(公元 1101 )七月二十八日去世,临终前三天即七月二十五日,他写下一首绝笔诗叫《答径山琳长老》,其中最后几句是“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前两句出自《老子》中“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后两句源自鸠摩罗什病逝前让弟子诵念西域神咒,但最终无果而终。这几句合在一处,便可见苏轼对于死亡已经洒落,对生命也毫无执着,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一番鸠摩罗什面对生死而行此无益之举。
除了这一首诗外,苏轼去世前一段时间还多次和家人朋友表达过这样的想法。比如他就和儿子说过:“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意思是我这一生清清白白,没有做过什么恶事,死后必不至于下地狱,你们不用悲伤哭泣,以免惊扰逝者。这里面就已表明苏轼面对死亡是相当坦诚、平静,而没有什么挣扎,也没有过多执着的。
但是揆诸他从起病到去世的时间,其实只有一个多月而已。尤其是起病前他刚从天涯海角的儋州昌化军遇赦返回内地不久,即使已在瘴疠之地一转七年,一个老人从五十多岁过了花甲又六年,条件如此艰苦,竟熬过困境,把年轻轻的皇帝都熬死了两个才得以返家。可家还没到,便一病不起,更是在中外一片吵嚷着苏轼可能拜相的时节。苏轼依然可以做到随缘随化,无牵无挂的离开这个他曾许为“何似在人间”的世界。这是一种何其难得的对生命的完成!
纵观苏轼的一生,仿佛从没有对任何事拼命紧抓,一切都仿若他之文章所谓“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那样随落随定,随漂随走,一毫不用力。他在游惠州松风亭时,因疲乏不堪,需爬上高坡才能去亭子休息的时候更加疲乏了,而说“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意谓我一定要去亭子里才能休息吗?这儿就休息不了吗?遂而躺下便歇。
有论者谓这并不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可如果把这种态度放在苏轼的人生里,那就太积极不过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翁,一生跌宕起伏,一方面眼看命寿无几,另一方面天子正当年少,他哪里还需要心存过多的幻想,去想那有关前途的问题?那么,就在这,或者就在那儿躺下,这便是对自己的一种放过。而或许唯有这种放过和超脱,才能喘的过一口气,把日子有声有色的过下去。
不能说对于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的苏轼一直以来都心底无碍吧。那个年仅二十多岁就高中科举的风流才子,那个初出茅庐就名动京师的得意开头,怎么可能说对于苏轼从来都没有过怨气,没有过愤恨,没有过气馁呢?我想不仅有,而且还很多。正是因为很多,但对人间又无比眷恋的苏轼不得不从新铸造了一颗灵魂,这既是不得已,也包含了一种积极主动的精神。
因为对于苏轼而言,对于一个宋代的读书人而言,政治当然很重要,可是没有政治的苏轼也还是要活的有声有色。既然如此,他当然不可能允许自己一味的期期艾艾,甚至他从没有期期艾艾,他总是能迅速的找到生命新的出口,以至于无论去哪,都要做到“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么,如果生命已经没有出口了该怎么办呢?那么就到此结束,未必不可,依然不必心存执念,求那不可生之生,故而亦不必求不必死之死。
在建中靖国元年(公元 1101 )七月二十八他弥留之际,眼看着就要咽气的苏轼,僧人维琳和尚对着他的耳朵大喊着:“别忘了西方极乐世界!”苏轼喃喃道:“西方极乐世界是存在话,那么就不必用力到达。”有人应和到“先生一生躬行践履,这时候更需谨慎用力。”苏轼只回道:“用力即差。”语毕而逝。
既然苏轼不久前还调侃过鸠摩罗什求生之举是荒诞而无效的,那么此时的他自然也就领悟了用力和不用力的区别。毕竟在他看来自己一生坦荡清白,地狱自不必去。如果那极乐世界是存在的,他苏轼不去那儿,又该去哪儿呢?但如果去不了,这也绝不是因为死前这片刻努力所能得到的。换句话说,如果这西方极乐世界如果需要自己舍弃自我,而委身于外物去拼命求取,那么我不去又有何不可?在苏轼看来,顺其万物自性,则命自各有其主,往生后亦必自各有其去处,而非用力即可得之事。
以上是近读苏轼,对于其临终时对待死亡问题的一点思考,但并不全然已成自我之一部分。人生到何时能对前路、对死生看开,实在是一件极难解之事。前段时间我失眠相当严重,连续几日辗转难眠。弟问何故,我不能答。事后继续思索,亦是无果。
但我想,失眠总是有原因的。往者要么是有事而未决,要么是前途而未卜。但眼下自问,确实没有困在这里面。忽有一日夜里做了一个梦,醒来咂摸,突然明白因何而失眠。
梦境是在位于桥头的老房子里,我刚从外面回家,发现屋内清冷,静无人声。我从前门走到后门,见满壁潇然,穿堂风阴冷肃杀。我正站立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暗自神伤。忽然,爷爷从外面进来,看上去他很精神,是他还没有患病时的样子,面部圆润,面色如涂脂般洁白,身子有点微胖,穿着考究,竟已有点不像他了。
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一个比他略瘦但长相极相近的人。他好像认识我,但我并不认识他。爷爷没有和我多说话,便让那个人和他一起给我相面。他看着我,看完后大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今年没事。”停顿一下,又点头说道:“嗯,至少是今年!”爷爷听后用手捏住我的颧骨,把我的头摆过来摇过去,然后指着我说:“这两个颧骨很不好,最害事。”。然后梦境到此结束。
醒来后,我没有立即睡去,我开始回味这个梦表明了什么?很显然,爷爷的话的意思是我今年虽无虞,但后面并不乐观,我知道这不乐观就意味着死亡。于是,我才一下子醒悟过来,这个梦其实是对我失眠原因的一个回答,也就是说,我的失眠是源于对死亡的担忧。
我自然不知道我何时要死亡,但这个问题总是突然就横亘在眼前,根本躲闪不开。从语言的表达来看,死即死耳,有何惧之?可回到内心深处,它又像是千百万只虫蚁在咬噬,令自己在不自觉中已陷入一种困境。
于此,我想到苏轼。我总是一而再、而三的读苏轼,想到苏轼,品悟苏轼,以苏轼之灵魂为自我之灵魂,试图借苏轼以对抗生平之不顺。可归根结底,到此方才了悟,我即是我,我自不是苏轼,甚至断然难是苏轼。这当然不是说我奢望成为那个在政治、在诗书画等各个方面均存有某种天分般的苏轼。而只是想汲取他对生命随遇而安、淡然而化的态度。
可事实就摆在这里,无论我怎么吟诵“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如何领悟“着力即差”的天然,我都仍旧是我,正如苏轼无论怎样,都还是苏轼。我既没有做到看穿风雨无心而无所畏惧,又总是用力在捡拾、在抓取,而终是落入两手空空,却怨念横生的境地。这或许便是“用力即差”最好的注解,也是我始终在用力,因此而始终差劲的回应。
我自然不想说苏轼的一生是悲惨的,更不想说自己的人生是悲惨的。毕竟,苏轼的命题在于为“我”而活,而我是用力去活出一个“我”来。至于这个“我”到底是什么,在真正活出来之前是模糊的、是不够具象的。但苏轼的“我”仿佛粲然而立于当空,如风帆而无力自往。而我之“我”,则巧作伪劣,忸怩失真。
但想到这些意味着什么呢?对于那个盘桓在心底的生死,到底起到何种作用呢?似乎还无法回答。当苏轼在我眼前时,我问自己,可否于任何时空中撒手而去?我的回答是可以!可当苏轼一旦离去,又开始觳觫不已。不过,面对死如同面对生是一样的,生之不知何为生,懵懂而来;故而死自亦不知何为死,轰然而至。到那时有千端思绪,万般离愁,也毫不由人。于此而观之,死生之事,实为生人之妄念,确为愚不可及之症。即是需用力之事,便差之毫厘,亦失之千里。
世人不及子瞻者,众矣。而我不及子瞻处,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