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离火车南站比较近,所以夜深人静时常听到火车的汽笛声。距离削弱了它的威严和尖锐,化作一支清远悠扬的笛音,穿越夜色,直抵心扉,引我在午夜梦回时,凝神谛听。拂去岁月的尘埃,一种异样的情愫渐渐在胸中氤氲,那些人,那事,又踩着时间的步伐,如此鲜亮地定格在眼前。
上中学时,我的母校就坐落在青藏铁路的一个车站旁。当然,那时青藏铁路还没开通,终点站是格尔木。属于我们的那个车站叫刚察站。站在车站向南眺望,隔了那片金色的油菜花海,就是青海湖了,深湛,纯净,如蓝宝石一般,闪烁着光芒的青海湖。
那时,西去的列车都会在刚察站做短暂的停留,偶尔有人上车下车,提着大大小小的尼龙网兜和蛇皮袋,也偶尔会有一两个乘客走出来透气,穿着我们未曾穿过的裙子,妖娆的不得了。几个小贩端着小筐子,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地兜售:鳇鱼鳇鱼,同志鳇鱼要吗?黧黑的脸,醒目的两坨高原红,讨好的笑。筐子里的油炸鳇鱼,一尺来长,色泽金黄,黑色鱼眼睛在正午的阳光下晶晶的亮。
走啊,去车站!一群少年,不厌其烦,去车站转转成了我们午饭后的一个必演曲目。站在熟悉的站台,守着一份莫名的期待,望着车窗里陌生又陌生的面庞,听列车喘着白气,哐当哐当地停下,然后汽笛又拉响,火车吐出团团白气,哐当哐当地启动,终于越来越快,一声呼啸疾驰而去,转瞬便消失在视线之内。
少年们踏着枕木而归,全无了来路上的笑语欢声,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微风拂过,格桑花轻轻摇曳,两条钢轨绵延在天际。我们一脚踩一块枕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着轻轻的步伐声。如果,这条路走到尽头,会在哪里?
几年前,朋友推荐给我一首歌——《车站》。初听,觉得淡。像一盘豫菜,酸的不浓,辣的不烈。我喜欢看人吃川菜的样子,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擦着额头沁出的汗珠,一边还能大快朵颐,那才叫一个酣畅淋漓呢!因为车站留给我的不是淡淡的忧伤,而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年少时的那场别离,是此去万水千山,不知何日再见的恐惧。车窗外是伙伴们挥舞的手臂,和他们追逐列车奔跑的身影,“来信啊——来信啊——”。
隔了十七年的光阴,再见高天流云,雪山长河,海浪在我心间澎湃,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堵着我的喉咙,蒙了我的双眼。我依稀看见你鬓边别着沧桑的花,笑起来,眼角一条条的皱纹,明媚里匿着酸辛。“别时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紧紧拥抱,眼底泛着一层层的热。
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原乡,是我朝夕思念的伙伴。时光改变了什么?似乎很多,又似乎很少。逛街啊,做饭啊,说悄悄话,看得懂你每个眼神背后深长的笑意。然而我终要离开,回到父亲的故乡。这总是让我不知所错,我是游子还是归客?我甚至怀疑,我是一个把故乡弄丢的人。
数日相依,怎敌经年相思之苦?车站送别,几人又是难舍难分。哥提来一个很大的纸箱,装满吃的。他笑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嗨,全车人都看你们呢,不怕人笑话。现在交通多方便,再来,教你跳锅庄。”
车窗外,又是挥手:再不能隔了十七年啊……年少时的情形忽然又浮现在眼前,我感到自己被一记重拳狠狠击倒,无力瘫软。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彼时情景,再次提笔,依然泪眼阑珊。
原来世间别离都如此。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车站,每天不知上演着多少幕的悲欢离合。游子意,故人情,都在声声嘹亮的汽笛声里消消长长。
人在旅途。生命的列车一路驶过,却不知下一个站点在哪里,不知哪些人下车,哪些人上车,哪些人会为你唱首歌,排解旅途的寂寞,哪些人能携手共度风雨,一起走向人生的终点;不知谁是你旅途的风景,而你又是谁生命里的惊鸿一瞥。
这些未知引起的好奇与向往,大约就是年少的我们总也看不够火车的根本缘由吧。那曾经是我们引颈翘望的明天,现在亦是我们寻求灵魂安放的通途。打开思念的版图,锁定那片青色的海,斜阳默立,经幡飞扬,终点又回到起点。
再听《车站》,心中坦然了许多。总是有一种感情,看似轻纱缥缈,却是无孔不入,又似浓雾重锁,如影随形。你忍受着它的苦,又享受着它的甜,你想早早了断,没成想烦乱如麻。像中了毒,又像戒不掉的酒。
那就干了这碗酒,让思念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