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读《鼠疫》时,是有些失望的。可能是因为《异乡人》的缘故。我期待着《鼠疫》和《异乡人》一样,让我沉浸其中,欲罢不能,并且能带来传说中的震撼。然而并没有,甚至一度,有点坚持不下去,直到塔鲁死了。
塔鲁死了,在极度痛苦中死去。在鼠疫已经被控制住,在胜利的曙光已经来临,在封闭的城门即将打开前死去。他的好战友里厄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可怕的令人心碎的死亡过程。
这个最开始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的角色,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成为了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加缪抗拒在人身上添加英雄主义的光环,近乎圣人般的主人公里厄医生,也只想当一个治疗者,一个记录者。从始至终他也不过觉得自己只是在履行一个医生的职责,他坚信:“坚定的信心就在那里,在日常的劳作中。”
相比里厄,塔鲁是一个地道的悲观主义者,对人性和社会已经失望。在尘世间,如何界定乐观和悲观的界限,如何去评判二者孰是孰非?世人在狭隘的世界观里,将悲观主义者贴上种种负面的标签。然而在鼠疫不可控制后,是塔鲁第一个组织起了民间的防疫组织并一直全身心投入期间直至生命的终点。
心存悲悯,所以失望。心有悲悯,所以行动。
人性是如此复杂,加缪所描述的发生鼠疫的阿赫兰城,同时也是一个人性的展厅。格朗、朗贝尔、帕纳鲁神父,在炼狱般的城市里,他们最痛苦,也最光辉。
塔鲁毕生的追求是内心的安宁。里厄问他,你怎么获得这种安宁?他说,也许就是为他人服务......对人类的失望并不一定导致消沉,不一定成为厌世者和暴力者。他是救赎自己也是在救赎人类,然而最后只有死亡让他获得了安宁。
整日倒腾鹰嘴豆的老人听到塔鲁死后说:“好人总是先走,这就是生活。”这真是让人难过的一句大实话。
事实上,塔鲁只是阿赫兰城的一个过客,一个记录者。他观察城市,观察城市里的人。他理解城市里的人们在鼠疫中的种种反常表现:“我也和他们一样,那又怎样!死亡于他们,于我,都算不了什么。”他观察里厄,深信这个“看上去有些像西西里农夫”的大夫是值得信赖的,是可以与之共同并肩作战的人。
塔鲁和里厄的共同点在于,他们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他们这样做,只因为他们知道那是此刻他们唯一需要做的事情,而在那样的时刻不下此决心才真叫不可思议。
但是共同的战斗目的,初衷完全不同。里厄是一个大夫,一个经过塔鲁细细观察过的而予以充分信任,一个备受阿赫兰城市民尊敬的医生。对他而言,“有病人,必须治疗病人”,他并不会在此刻思考,“最迫切的是治疗他们,尽我所能,如此而已。”里厄明白,人终不免一死,特别是这场鼠疫,他斗争的过程就是一个失败的过程。但对于他这并不是停止斗争的理由。可敬的里厄,值得永远信赖的里厄。他的内心并没有冲突,理想与现实与付诸一切的行动与人世间的苦难与哭嚎病床痛苦辗转的病人和地狱般的隔离病房,是无法分割的完整的整体。
而对于塔鲁来说,向这场鼠疫开战,也是他向自己内心世界开战。《鼠疫》最主要的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是塔鲁那一大段独白。深夜的天台上,两个互相信任,尊重,视彼此为可以交付生命的战友的男人,有一场触及到灵魂深处的对话。
塔鲁说出惊心动魄的那段话,或者就是加缪借塔鲁之口传达出他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看法。“人人身上潜伏着鼠疫,细菌是天然形成的,老实人,几乎不把疾病传染给别人的人,他们总是尽最大可能不走神。”“那些不愿意继续当鼠疫患者的人正在经历着一种极度的疲劳,只有死亡能够使他们摆脱这种高峰状态的疲劳。”
塔鲁来到阿赫兰城的时候,也许正是他极度疲倦的时期。他渴求内心的安宁胜于任何时候。塔鲁为何如此如此强调内心的安宁,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汲汲渴望内心的安宁这一如此虚幻的概念?
黑塞的《悉达多》中,悉达多不断获得,不断告别,不断寻找,所渴求的也就是安宁二字。但是悉达多获取安宁的途径是宗教教义的途径,看见众生的寂灭、重生,悟透“我”同“物”并无区别,一切只是幻象。而“爱”是凌驾这一切之上的头等要务。
也许比较悉达多,我更加认可贴近塔鲁的寻求内心安宁的渴望之缘起以及寻求之道。也许正是如此,塔鲁的死才让我如此揪心难过。
塔鲁终于倒下了。
一个终于摆脱了瘟疫的夜晚,病魔从城市阴暗的深处逃逸了,牢牢地依附在塔鲁的身上。
一日一夜,塔鲁慢慢漂流到风暴的谷底,微笑永远消失,瘟神的长矛刺穿了塔鲁,非人的痛苦扭曲了曾经灰熊般强壮的塔鲁。里厄眼睁睁看着挚友沉入鼠疫的污水,两手空空,心如刀绞。在漫长的与鼠疫斗争中的里厄大夫,看见了无数个被鼠疫夺走生命的人,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里厄大夫,此刻,无能为力的泪水遮挡了他所有的视线,他没能看到,塔鲁死的那一刻,也不过是像断了主弦的乐器,低沉的一声,生命便戛然而止。
哦,塔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