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个子不高,一米五八的样子,身材适中,身形姣好。上穿一件蓝色运动衣服,下着一条牛仔裤,脚蹬一双银色带亮片的运动鞋。后脑勺随意绑起一条长长的马尾,多年没有修剪过的马尾齐腰长,走起路来马尾如她本人一样,欢快而活力地在她背上摆动着。
从背影看,顶多是一位三十几岁充满朝气的少妇,可是,我的母亲,今年五十六岁了。
近处端详母亲,她脸庞瘦削,显得颧骨有点儿高。左眉头有粒绿豆大的肉痣,鼻梁上布满褐色的雀斑,确切说,应该是这两年生的老年斑。皱纹过早地爬上了她的脸,加之喜欢大笑,一笑起来脸颊,眼下一条条沟壑丛生,却更显得亲切。银丝不知何时悄悄染进了她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里,一低头,丝丝缕缕白得晃眼的华发看得人心生疼意。
远近看反差极大的母亲,可亲可爱,嗓音高亢,说起话来似洪亮的高音喇叭。
01
小时候,逢年过节都要去离家不远的外婆家做客,我们三姊妹早早嘻哈蹦跳着先走,父母亲在家里收拾着家里地里的活儿,约摸到接近饭点,母亲他们才提着礼品或是从菜地里摘了新鲜的蔬菜,姗姗到达外婆家。
我们几姊妹和表弟表妹在外婆家二楼客厅里看电动画片,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十一点多,忽听得一楼门口处一声“哎哟哩”的叹气声,这一声叹气不经意,却粗重而有力度,我能感觉到母亲提着东西匆匆赶了五六分钟的路,终于到门口了,如释重负呢!果不其然,粗重的换气声后,“妈——”母亲亮开大嗓门喊外婆了,声音回荡在楼梯间,直穿二楼直至整棟楼房。
姆妈来了,姆妈来了!我们姊妹仨儿纷纷争相跑下楼,仿佛几年没有见到母亲似的,雀跃地奔向母亲的怀抱。
02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聒噪而闷热。一向懂事的我进入骚动的青春,竟叛逆得如同两人。
那时,我和姐姐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异乡相依为命,那段时间我开始偷偷谈恋爱了。姐姐劝我分手先好好学习,无数次一言不合我甩门离家出走,在投影院里夜不归宿,或者在公园里发呆一整晚,几天不回她家。找不到我的姐姐只能打电话给父母亲汇报情况求助。
有一天,我外出“流浪”了几天,花光了所有后又回到姐姐家。那天正值家里来电话,姐姐把电话递给我,我撇开头不接,姐姐又递来几次电话,我倔强地就是不接。
姆妈哭了,你到底接不接?姐姐语气又愤怒又无奈。
我有点诧异又心虚地望着姐姐,忐忑地接过电话。
东东,电话那头急促而略英沙哑的声音像个男人,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洪亮,姆妈的声音真难听!
你怎么了啊?你怎么一个月都不打电话给家里,也不接姆妈的电话啊!母亲紧接着又迫不急待地追问。
母亲吸着鼻子等着我回复,我负气地咬着下嘴唇就是不说话。
停顿了五秒,我挤出几个字,我没有话和你们说!
听到这么狠心的话语,电话那头的她早已泣不成声,你不想我们,爹娘想你啊,你是我的崽啊,崽啊!
电话里尽是母亲呜呜的抽泣声,我后悔已经来不及,嘴却紧闭着不愿说道歉,噙着的眼睛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地往下流,再用手掌抹去。
我在十八岁的日记里记下了这一刻,驿动而幼稚的心灵被母亲厚重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呼唤醒来。
03
那一年冬天,村里修水泥马路,正值父亲当大队队长。
父亲主持大局,在王家门前坡上挑黄泥土铺垫修路的路基,因为一点小事父亲和王家儿子闹起了口角。
你家没有儿子,有啥本事在这里吵吵啊!王家的儿子羞辱我们家全是女儿,父亲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后来闹得动起手脚来了。
吵闹声中,王家父亲不分青红皂白,从家里拎了个锄头出来和其儿子同一战线,以二比一和我爸武斗起来。
结果我爸被王氏父子打得头破血流,事后在医院躺了近半个月。母亲闻讯赶来时,战斗已经结束,村委书记也被请来化解干戈,都希望息事宁人 。
平日里和睦待人的母亲,那天摇身一变,成为村里人眼中极为"刚强"极为"厉害泼辣"的人。
母亲扯开嗓门怒声呵斥王家父子,你们仗着人多欺负我老公啊,凭什么啊?有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啊,我家的仨女儿不偷不抢都给我们两公婆争气(影射王家有一儿子蹲过牢房),上学时都是三好学生,工作了都是单位先进,比你家俩儿子差吗?!
众人不语,王氏父子自知理亏,更低头尴尬不说话,五十多色的村书记和颜悦色开始劝和,王老三啊你看你们父子干的好事,赶紧道歉。这打也打了,最要紧现在先去医院检查下伤势呀……
慢着,我老公这头破腿拐的也不能白挨一顿揍,我要报警,警察说怎么处理我们就怎么办?母亲果断打断村书记的话,执意提出报警时,围观的村民都哗然了。
最终结果,王氏父亲在班房被拘留了半个月后,其父子来我家登门道歉,赔偿医药费,误工费近两千元,算是平息了这场战争。
此后,村里人再也没有明里暗里说我家没儿子的话,也见识了我母亲大嗓门的泼辣与厉害。
04
16年,我在娘家安胎待产。
那天,在妇幼保健医院里,阵痛发作后,我被推进了待产房。虽然有爱人在身边,我还是习惯母亲陪伴着不离左右。
躺在待产房的床板上,阵痛时间越来越短,由半小时到十来分钟再到两三分钟一次。虽然事前做了各种练习,护士亦嘱咐我阵痛停止时要放轻松,休息一下保存体力,阵痛来临时要控制住呼吸,千万不要瞎用力,越用力肚子越痛越痉挛。但当真正第一次经历这么撕心裂肺的宫缩时,呼吸节奏和心情都是无比紧张和慌乱的。
左床的一位待产妇正一只羊两只羊地数绵羊,这么云淡风轻地我做不到啊!右床的一位矮胖产妇鼻涕眼泪一大把鬼哭狼嚎地在床上扭成一团,随后马上被推入产房,场面太刺激,太触动第一次进待产室的我了。我更慌乱了。
来,东东,你听我指挥。你痛时,我喊——呼,你就呼气,我喊——吸,你就闭口吸气。试试看要得不?母亲站在我左侧床边,握紧我紧抓床沿的手,关切地望着我。我没力气说话,唯有点头。
消停了两分钟,下腹的阵痛又袭来了,我瞬间又乱了节奏。
东东,你听姆妈的指挥,呼——,吸——,呼——,吸——。阵痛中我隐约看到身侧的母亲大幅度地双手做出向上吸气,向下呼气的夸张动作,“呼——吸”的普通话发音还极不标准,但神奇的是,跟随着姆妈的指挥,我呼吸慢慢不乱了,阵痛来临时不用和它作斗争了,疼痛缓解很多。
宫开十指时,母亲搀扶我进入产房,踏上高高的手术台,张开双腿在疼痛中半躺着,我活像只任人宰割的羊。母亲一直在我左侧,手心微微冒汗的两手紧紧抓住我的左手,在我阵痛欲哭无泪时,在我低着下巴卯劲生产时,一直压低她的大嗓门安慰着我:姆妈在这里,姆妈在这里,别怕啊!
是的,我没有怕,也没有像隔壁床产妇一样痛哭得不能自已,因为我有母亲在。
清晨五点零六分,我平安顺产下了我的女儿,母亲给了我一次生命,在产房里又用她独特的方式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05
母亲喜欢穿年轻时尚的衣服,会因为隔壁奶奶一句“小郑你今天很好看哦”像个孩子一样开心一整天。
她喜欢唱红歌,经典老歌,虽然清亮的大嗓门吼出的《九九女儿红》经常不在调上,却每回必要我们播放这首歌。
她喜欢跳广场舞,虽然肢体动起来不是很协调甚至有些僵硬,却乐此不疲。
她还有个特殊的功能,无论在乡下老家还是城里小区,母亲的朋友总是比我们的多。溜哒一圈儿,到处都是她的朋友、熟人,她一一送上爽朗的问候,您买菜回来啦!您接孙子放学哈!聊到尽兴时,又咧嘴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五月,母亲节即将来临,愿我母亲的高音喇叭永远洪亮,永远悦耳地陪伴、护佑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