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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淖记事》,是汪曾祺先生著名的短篇小说。
要说结构,四个字就能说清楚:头重脚轻。
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小说一共才六节,第二节末尾男主人公小锡匠“十一子”才露脸,而且真的只是单纯露个脸,多余情节几乎没有;
女主人公巧云更是到了第四节才上线;
后面仅仅三节的文字里,男女主人公要恋爱、遭难、反抗、结合,单是想一想,都觉得节奏有点太赶了。
而小说的情节呢,俩字足以形容,那就是:简单。
一个自小被母亲抛弃,十七岁时父亲又瘫痪了的漂亮姑娘巧云,与小锡匠十一子暗生情愫,没想到却被水上保安队的兵匪头子刘号长破了身。
巧云觉得不值,就把身子给了自己喜欢的小锡匠,却招惹得刘号长带人把小锡匠打得半死。
在亲友帮助下,大家一起上街为小锡匠讨公道,把刘号长赶出了县境。
巧云终于跟小锡匠成了一对。
你看,几句话就能讲完的故事。
可是翻开书,从小说的第一个字起,一口气就给读完了。什么“头重脚轻”啊,什么“情节简单”啊,这些用来分析解构的词,全都抛到了脑后。
这小说就是好,无所谓结构,也无所谓情节。
这种好,初读时觉得似乎没有来由,再读时就能咂摸出点味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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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读一些小说,看着连续几页的心理描写或者环境描写,脑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虽然明白作者的意图,也清楚这些文字的必不可少,可读起来就是觉得累,最后还是得逼着自己,才能进入作者的文字里。
这体验想必许多人都有过。
《大淖记事》里的文字就没有这个问题,不管文字写到了哪儿,在写景、写人还是写事,都好像自带了美颜和滤镜,读过之后就一个字可以形容:美!
看看这段关于沙洲的描写:
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
——《大淖记事》第一节
一个季节一幅画,而文字不过三言两语。看着这样的文字,脑子里都是画面,即便没有情节,大体也不会弃读,甚至有欲望再看看还会有哪些好看的景色。
来看看小锡匠十一子和巧云长什么样子:
他长得挺拔四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头戴遮阳草帽,青鞋净袜,全身衣服整齐合体。天热的时候,敞开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宽的雪白的板带煞得很紧。走起路来,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
——《大淖记事》第二节
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身材、脸盘都像妈。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吊,是一双丹凤眼。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是眯缝着;忽然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
——《大淖记事》第四节
两个人相貌的写法有共同点,就是先寥寥数笔勾画出轮廓,再设定一个典型情境,来一张特写,这感觉就好像抓拍一样。
先说十一子,写完外貌,汪老立马就给了个“天热”的情境。这时候的十一子:敞着衣扣,露着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宽的雪白的板带煞得很紧。汪老就像摄影师,迅速按下快门,小锡匠就被定格在了最精神的那一瞬。
巧云也是一样,简笔勾勒相貌,再设定个“忽然回头”的情境: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表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闭上眼睛,是不是脑子里有个美女正在回头专注地看着你?这完全就是一张漂亮的人物抓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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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写事”,我觉得后面三节(四、五、六)可以一窥汪老的风格。
前面说过了,《大淖记事》的情节非常简单。如果换个说法,也可以用“老套”这个词来形容。可是这么一系列老套的故事,在汪老笔下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效果呢?
她正在船头把身子往前倾着,用力涮着一件大衣裳,一个不知轻重的顽皮野孩子轻轻走到她身后,伸出两手咯吱她的腰。她冷不防,一头栽进了水里。她本会一点水,但是一下子懵了。这几天水又大,流很急。她挣扎了两下,喊救人,接连喝了几口水。她被水冲走了!正赶上十一子在炕房门外土坪上打拳,看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头发在水上漂着。他褪下鞋子,一猛子扎到水底,从水里把她拖了起来。
——《大淖记事》第四节
英雄救美这种情节,小说、电影和电视剧里差不多用遍了。说老套,一点也不冤枉。
可是许多英雄救美的故事里,不是女的太作(不作不会陷入困境),就是男的太装(救人也得心理描写几百个字,而且还要摆个有型的姿势)。
汪老笔下,巧云不作,十一子不装。
这段文字里,不管是被水冲走的巧云,还是跳水救人的十一子,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点点拖泥带水。紧急关头,连文字也跟着紧凑简洁起来,读起来分外流畅。
巧云破了身子,她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只是为什么是这个人?真不该是这个人!怎么办?拿把菜刀杀了他?放火烧了炼阳观?不行!她还有个残废爹。
她觉得对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她非常失悔:没有把自己给了十一子。
过了一会,十一子泅到了沙洲上。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月亮真好啊!
——《大淖记事》第五节
美女遭辱,这也是个套路情节。一般这种事情发生了,女的或者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不管不顾找施暴者复仇,或者觉得自己配不上男方,抛下所有人,悄悄离开。而男的呢?度量大的,会明着暗着说“我不在意”;度量小的,自己就先打了退堂鼓。
可是你看看汪老笔下的巧云:不哭不闹不跳河——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不去复仇——她还有个残废爹;不悄悄离开男方——巧云主动找了十一子,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十一子也一样。文字里看不到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他只有行动,不说废话。
下面就是作为男主人公的十一子,在这篇小说里唯一的一段对话:
十一子能进一点饮食,能说话了。巧云问他:
“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
“你要我说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么?”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
“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亲你!”
——《大淖记事》第六节
男女重逢,如果是你,会怎么写?两人抱头痛哭,往事涌上心头,你说一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回一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汪老就不会,仍然是惜字如金,可字字都是狗粮,直接撒到你胃里,暖洋洋的,就好像你也脱单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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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想说的大体上都说完了。不过小说里还有一段文字,很有意思:
好心的大人路过时会想:这倒真是两只鸳鸯,可是配不成对。一家要招一个养老女婿,一家要接一个当家媳妇,弄不到一起。他们俩呢,只是很愿意在一处谈谈坐坐。都到岁数了,心里不是没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大淖记事》第四节
“只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这个形容就很绝,在传统文化里,“云雨”是两性欢娱的代称,拆开来这么比喻,不淫不色,却浸着几分爱而不得的遗憾,意境上更多了几分哀而不伤的朦胧美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