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天官赐福》双玄同人文。这是一颗薄荷糖。
一
明仪大仇得报,许是因为殚精竭虑几百年一朝实现后的心神俱震,堂堂鬼王居然悄无声息地在阴翳的府邸里病了几日。
梦里一会儿是为人时的片段,一会儿是为神时的过往,欢喜、怨愤、隐忍、苦痛、舒畅……纷纷扰扰,像一锅五味杂陈的汤,在明仪浆糊了的脑子里大张旗鼓地炖了几天,终于在某个清晨沉淀了下来。
明仪倏地睁开眼,看到头顶的木梁黑漆漆地悬着,出神地盯了一会儿,直到窗外响起一声清亮的鸟鸣。
衣橱里都是些做地师时穿的衣服,天官的衣服,总是要金丝银线地勾着些花,要让明仪想起些过于明亮的东西,不用细想就叫人不悦了。还有一件黑色的道袍,窄肩细腰,一看就是女人的衣服。明仪挑了件单调的玄衣,剩下的一把火烧了。
不兼地师的鬼王是个实打实的闲职。不同于血雨探花闲来无事就要惹是生非,又要捅上天庭的屁眼子单挑文神武神,又要时不时端一下青灯夜游的老窝。不仅养着一堆咋咋呼呼不知所谓的小鬼开赌坊,底下还有一帮神叨叨的有钱人聚众供奉。
扰人清静。
黑水沉舟是个低调的鬼王,除了杀了真正的地师仪冒名顶替在上天庭招摇撞骗了几百年,憋了个大招杀了一手遮天的水师无渡震惊三界以外,实在是既懒得管天上的腌臜事,又懒得理人间鬼界的泼皮货。偌大的鬼宅,连个看门的水鬼都没有。
不上班的第一天,明仪在庭前百无聊赖地看了好久麻雀吃谷子。然后无知觉地逛到人间,在茶楼二层的雅间看了一整天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过往人群。
如此数日,某一天明仪在集市上买了一大把糖人,拿回家找了个花瓶插了。鬼宅凉气足,糖人化不掉,金灿灿地泛光,栩栩如生地讨喜。明仪看了半晌,想不起来为什么要买。依稀记起做人的前尘往事,小妹总是爱拽着哥哥的衣角讨糖人。小姑娘从小就长的娇憨,得了甜头就冲着哥哥笑,只是……明仪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妹妹的长相了,相处的十多年光阴在这弹指一挥的数百年里昙花一现,像奔流的河流中一朵浪花,纵然想缅怀,也终于无迹可寻了。只想得起一双晶亮的眸子,眼头稍圆眼尾狭长,一派天真无邪的眸光,再细想却是那人的,那人也喜欢糖人这样的人间小玩意儿……明仪有些恼了。
又隔了两日,明仪在街上尾随了一个束着玉冠穿着白色劲装的女子,是个寻常女子,只是身量较高,平添了几分飒爽英气。明仪跟了她两条街,总觉得她手里缺了一只拂尘,总觉得她就要回头俏皮一笑。等到她回头了,明仪才看清楚,她手上确实是没有拂尘的,也没有扇子,脸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那张脸。
明仪回了家,把那一把糖人扔了。
第三日明仪去了趟上天庭,上天庭果真乱成一锅粥,黑水沉舟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了地师殿也没人管的。
地师殿摆设还是老样子,看来也没人敢来触这个霉头。明仪寻了一只拂尘,拂尘是仙物,流光皎白,似是眼波横。路过棋台,明仪好似看到了桌边伏着个抓耳挠腮的玉人儿,仔细一看却又同烟雾一样消散了。
……
后来明仪喝酒了,还是那个茶楼,就着招牌的桂花酥,一喝就喝多了。明仪摇摇晃晃地回家,脑子却是清醒的。想起来那人总是爱扯着自己来此间喝酒,肚子里从装不下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整日里就知道游手好闲及时行乐。那人最爱吃这道桂花酥,甜腻腻的,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一边吃一边同明仪推杯换盏,可惜酒量又差,一不留神就喝倒了,还得叫明仪背回去。明仪背着那人走在洒满月光的青石板上,那人趴在明仪背上,嘟嘟囔囔地说胡话,呼吸间甜腻的花香夹杂着酒气,吹在明仪的脸侧,熏的明仪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正微醺,感觉那人又搂紧了自己的脖子,语气乖乖的说道:
“明兄真是太好了……世界上对我第二好。”
“那第一好是谁呢?”
“第一好……是我哥,”那人在耳边憨憨地笑,忽的又提高了音量骄傲起来:“我哥是水师无渡!”
那人说完话,傻笑着把头埋在明仪颈窝里,声音渐低,没有看见明仪眼底结了一片冰冷的寒霜,在皎白的月光下,冷得渗人。
二
黑水鬼王日日早出晚归地不务正业。只要不承认是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里遍寻一人,就还是那个从容不迫杀伐决断的鬼王。
某日突然接到血雨探花的千里传音:
“师青玄在皇城。”
花城的声音总是轻飘飘地带着几分笑意,却如一只骤然落下的重锤,将明仪仔细修补的壳子砸了个稀烂,明仪刻意忽视的诸多情绪猝不及防地暴露在阳光下,浓墨重彩地流了一地。
“师青玄”这个带着淋漓血气和咸腥泪水的名字,被明仪强行回避了好久,毫无征兆地、如惊雷一样炸响在耳边。
当日明仪见不得那人一副失心疯的模样,心烦意乱地把他扔给了手下水鬼,让对方随便扔到人间就好。
原来是皇城。
明仪听到耳边擂鼓一样的心跳声。鬼的心脏分明是不会跳动的。
冷心冷情的鬼王装模作样地挨了半日,终于在这个烧心挠肺的傍晚出门了。
皇城已经乱做一锅,溃散逃难的人群跟满城肆虐的鬼气没来由地叫见惯了生死局的鬼王心慌。
远远看得到主干道上一圈人镇着一道邪气冲天的黑柱,明仪快步流星地走到跟前去,还没走近,便听到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
“大家稳住了,一定要相信花城主!”
明仪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有心再确认一遍,就听得人圈四方应道:
“老风说的对,相信老风的朋友!”
“对,听老风的!”
一群衣着破烂的乞丐,明仪还未找到要寻的身影,就看到一个红衣人站在圈外,操纵着千万扑闪的银蝶在怨灵翻滚的黑柱中厮杀,见了他,挑了挑眉,一副“我早知道”的表情,嘴角却噙了笑:
“你来的正好,正要找你。”
明仪化了血雨探花的形,顶了血雨探花的班,寻了血雨探花给指的人,才觉得十分荒谬。
花城早就没影了,火急火燎地去上天庭找相好去了。
明仪只觉得一身明艳的红衣很是不习惯,始终不敢朝那人的方向看。正别扭,听到那人朗声喊道:
“血雨探花,太子殿下怎么样了,你联系上他了吗?我看太子殿下那边也是非常紧急啊,要不然你再找几个帮手把这里看一看,赶紧上去看一下吧!”
明仪没有答话。暮色里那人瘦的有些脱相,一只腿瘸着,被人拉着的手臂,细看其中一只也软哒哒地使不上力,蓬头垢面,只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还有旧时风采。
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明仪看了半晌,等到那人又中气十足地问了一遍,才后知后觉的生出几分莫名的恼怒,甩了袖子,转身就走。
明仪驱了几只大水鬼干活,自己索性不到跟前去了。
自己见不得他那副样子,许是脑子里一直装着他衣袂不染纤尘、贵气无边的神仙样子,如今竟看不惯他落魄至此。
明明没有给他换命,他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明仪觉得胸闷,好像心脏被人攥了一把,闷痛中又无端生出愤怒。
明仪本来不想再管了,没想到又生了变故,不知道又是何方神圣的巨石像,燃着熊熊烈火压了顶。
本来就是天上那堆没用的神官的内讧,血雨探花跟着搅和就算了,他是个人尽皆知的护妻狂魔。自己为什么也要不请自来地掺和这一脚。
正暗恼,又听得那人风中狂笑,又在说什么“要死我先死”的疯话。以明仪几百年的相知,这人一听就是吓到癫狂了。
明仪的火气又上来了。
他几乎是怒火中烧地把那人从人阵里扔出来,怒火中烧地给他传了法力,又怒火中烧地把一直揣在怀里地风师扇丢给他。
那人本来紧张,见了他一个劲地叫“血雨探花”,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有的没的的废话,看清了风师扇,却瞬间卡带了。
那人脸上的血色褪地一干二净,整个人僵硬得仿佛套在了水泥壳子里,握扇的手却在小幅度地微微颤抖。
他看的清清楚楚。
短短一瞬自己心里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他也看的清清楚楚。
那人还在一瞬不瞬地瞪着他,震惊的眸中爬上血丝。
他故作镇定,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
“你自己解决。”
他本来怕那人不会用,但是情势紧迫,最终那人还是用了。
纵然旧日仙君成了滚在泥里的凡胎俗体,那扇子回到了旧主手中,也威风凛凛地使出了十分的神气。
平地而起的狂风将众人头上滚落地烈焰石块扔出万丈远。
一众乞丐都被卧虎藏龙的同僚闪瞎了眼。
他莫名其妙地也有点舒心,却看见那人用仅剩地一只手使扇,脸白如纸,冷汗直冒,分明是十分恐惧。那模样让他一点都不怀疑,若不是这扇子能救命,那人定要狠狠地把它扔脱手去。
他又生起气来了。嘴上冷哼,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踱开了。
三
后来便听说血雨探花同白衣祸世斗了个两败俱伤。
手下同他汇报的时候他正站在街角的檐下躲雨,这暴雨来的猝不及防,远远一群正“营业”的乞丐一哄而散,各自找地方遮挡。有个人跛着脚走不快,被兜头淋下的雨水浇了个透。
手下同他说血雨探花连形都散了。他眼睛还盯着滂沱雨幕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挥手让耳目退了。
血雨探花是个疯子,他第一次见到谢怜脖子上挂的骨灰时就知道了。不过成绝的鬼,谁不是执念成狂,犯不着五十步笑百步。只是他的执念是血海深仇,花城的执念却只为一人。为一人生,为一人死。叫他无端生出几分敬意。
还有不得不承认的艳羡。只要对方活着,余生就是无尽的欢喜。为着这份欢喜,血雨探花也总会有回来的一天。
但若为恨活着,这世间万物管它春花秋月,都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千百年光阴也不过虚虚一掷,无声无息地,便算过了。他在这了无痕迹的光阴里泡着,孑然一身,只剩下些无边无际的苦涩。
可又是谁在耳边亲密无间地说着“明兄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雨幕里那人早被两个倒回来的乞丐连拖带抗地拽走了。
那人就是有拉拢人心的本事,从前出手就是“十万功德”的阔绰,如今落在这幅田地,还能拖着个半废的身体为人两肋插刀,石头做的心也能捂热了。
如今教这颗石头心风雨无阻地在暗处不求回报地候着。
明仪突然同这个优柔寡断的自己妥协了。
师青玄前两日刚在皇城最大的酒楼下许了个愿,大言不惭说“总有一天要在这处吃个饱”,照例被同行的乞丐一顿哄笑。没想到某天众乞丐正在街角的阴凉处“营业”,却被“黄金楼”里一个穿着讲究的小厮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二楼雅间。桌上摆着达官贵人才吃的起的精致席面,美酒佳肴,众乞丐中已有人按捺不住,伸手捞了一块最近的桂花糕。
“啧,我活这辈子,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吃食。”
“是吗,我也尝一块。”
“别抢别抢,这么多呢。”
青玄正猜到底是哪位念旧情的仙僚做的东,定睛一看,可不是几乎人手一碟的桂花糕,整整齐齐地同白玉的酒壶一齐摆了一圈。霎时又惊又俱,面如土色地倒退了一大步,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屏风另一侧有人不小心捏碎了一只白玉杯,酒水顺着血水一起流下来,火辣辣地疼。
明仪在暗处看那人背着个破褡裢同破庙里的众乞丐告别,有人拍着他的肩膀:
“老风,残手残脚的可不要死在半路上了。”
那人还是嘻嘻哈哈地应:
“说笑了说笑了,我命可大得很。”
鬼王觉得前日手上的伤口似乎还没好,细细密密地痛到心里。
青玄一路南下,明仪就隐了身形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人自生下就没尝过人间疾苦,如今倒像是把几百年的苦都压缩起来,叫他一日都尝尽似的。明仪一路看过来,把他那条废腿废手的来由也大概猜的七七八八。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从小到大都被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后来飞升成神,信徒遍地,也是金枝玉叶地供着。忽然有朝一日被仇家杀了靠山,目睹至亲的凄惨死状,从高高在上的神落到人间最底层,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还能甘之如饴,苦痛都不能将那星眸里灼人灵魂的光毁去半点。
明仪觉得自己看错了,那人也许从一开始就有飞升的潜质。只是一直被庇护在他人的光环下,久而久之便叫人以为本身是没有光的。
青玄在凄惨的境地里摸爬滚打,明仪不敢相助。那人冰雪聪明,明仪怕又起了打草惊蛇的反作用,无端又给他生出许多劫数,只能煎熬地看着,一颗心在油上煎了又煎。
实在是因果循环的苦果。鬼王无声地叹。
只一次,那人风轻云淡的壳子没有套好,叫明仪从裂缝里窥到些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日黄昏,青玄经过一个茶馆,堂上有个人在说书,堂里堂外乌压压地坐满了人,青玄本就口渴,换了副笑脸凑过去想讨碗茶,正听到堂上说的正是“了死结水师斗水鬼”的话本。风水两师风头无两却一日倾颓,人间便传出各种各样的故事传说,杜撰的成分多,却又歪打正着地贴近了些许事实。说到后来,堂下听众一片唏嘘。
底下却有个黑黝黝的汉子语气刻薄道:“照我说,当日水横天独掌水路一脉,要行水路的哪个敢不去拜?拜了叫你过,不拜叫你沉,哪有这么当神仙的!
我小舅子以前做水路生意,一船货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三四成都得拿去供奉了那水横天,一家老小那么多张口还等着吃饭呢,也忒黑心!”
“嘿,你别说,我从前也听说他们水路上的事,有黑幕呢!”有人附和。
“你看我说的啥,那水横天肯定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横着走惯了,得罪了黑水沉舟,恶神被恶鬼杀,也算是天道好轮回!”
正说的洋洋得意,突然眼前一花,有人恶狠狠地揪住了他的领子。
黑汉子心下一惊,定睛一看,却是个瘦弱的乞丐,脸脏兮兮的一看就是风尘仆仆地行了很多路,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里面翻滚着又愤恨又悲伤的浓烈情绪。
再一看,这小乞丐瘸了一条腿,还废了一只手,叫他恶狠狠的动作又有几分好笑。
黑汉子不由得笑起来:“我说小兄弟,就你这样还能教训人吗?”
一边把揪着领子的那只手拽下来:“小兄弟你也是性情中人,以前也该是个好信徒,不如坐下来喝口茶?”
“他不是恶神。”
“啊?”
“水师无渡他不是恶神!”
“哈哈哈,你这人,自己都成这样了,换个神信信吧!”
周围人也哄笑:
“是呀,换个神信吧!”
“现在还信风水二师啊,怕是要引来厄运了!”
“哈哈,我看你就是太忠诚了才成这样了!”
又有人反对道:
“也不能全然否定,我听说水师得罪水鬼都是为了风师,也算是伉俪情深、有情有义了!小兄弟你也没白信奉一场!”
一边茶博士倒了碗茶,正要递给他,却见这小乞丐干裂的唇血色褪的干干净净,表情像是强忍着痛苦,茶也不接,跌跌撞撞地走到日头底下去了。
明仪听得直皱眉,不忍心细想那人的感受,只好隐了身形,跟着他一路走出了小镇,走到田野上一颗大树底下,青玄才停下来,明仪绕到前头一看,他脸上湿漉漉的,竟是无声无息地哭了一路。
青玄跪在地上朝南拢了些土,像是要拢出个小土堆来,拢着拢着又忍不住了似的开始低低的抽噎,然后又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些“哥我对不起你”之类的话,说两句就哽住了,十分伤心的样子。拢好了又端端正正地朝土堆磕了个头。又呆坐着哭了好久,明仪觉得他把这阵子受的委屈全都哭出来了,哭得暮色四合才哭不动了,像受伤的小兽一样窝了一团,靠在树上抽噎着睡过去了。
心情复杂的鬼王这才敢从夜色里走出来,蹑手蹑脚地凑上去看,他脸上的灰都冲出两道泪痕来,顽强的小乞丐,这时候才有点从前总被人呵护着的时候的稚气来。
明仪看了半天,说不上来心理是个什么滋味,叹了口气,挨着他坐了。
星幕低垂,明仪靠在树上,听着耳边传来那人安稳绵长的呼吸,只觉得滚滚俗尘的十丈软红同夹杂着麦香的清风一齐扑面而来,吹的心里都松松软软地升起一股鼓胀的柔情。
仿佛又看见那人一袭翩跹白衣,手中扇面落拓地单写着个“风”字,在南天门外三千桃花的灼灼风华里朝他嫣然一笑,亲亲昵昵地叫了声:
“明兄。”
那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