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姑妈——三生有幸遇见你

某天,跟儿子聊起了原生家庭,我谈到了姑妈:“她是我的姑妈,也是我的母亲。她这一生实在太苦了,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没有吃过一顿好的,早上番薯粥,中午冷番薯粥,晚上还是冷番薯粥,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

我的喉咙哽住了:“现在想起她,我真的太心疼了……”儿子吃惊地,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他从来没有见我如此失态过。

我的泪水滂沱而下,冲到卫生间,用毛巾擦了下脸,但更多的泪水汹涌而来。那些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撞开了心口,如烟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姑妈离开人世三十多年了,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了,但她的音容笑貌却镌刻在我的心底,很多次我提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随着年岁增长,我还是无法消化至亲离去的伤悲。

在我几个月时,父母离婚,他们把我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姑妈。

姑妈已有五女一子,七十年代初,那时的乡下,大家都疲于奔命,穷的时候,几个月不见荤腥,上面三个表姐都没钱上学。我声声啼哭揪着她的心,她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姑父,姑父抱我过去,我竟通人性,搂着他不肯放手,就这样留了下来。

于是,她成了我的娘,不管去哪里,她都背着我或是抱着我,那温暖的怀抱是我坚实的靠山。

她不识字,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以致我跟朋友聊起她,说起的都是那些琐碎的,平常的日常。

可越是日常,越摧心肝,越琐碎,留下的余震越剧烈。

回想起来,冬天留给我的记忆极其深刻。

那时的冬天特别冷,对穷苦人家来说,也是最难熬的日子,北风呼啸着从四面漏风的房子灌进来。从我记事起,每天广播一响,姑妈就起来了,等她做好饭,天才开始亮了。

她上楼来催我们起床吃饭,她总是戴着一顶黑色的呢绒帽子,边上的绒毛已经磨光了,一条灰扑扑的围裙整个冬天都围着,我后来才知道这样可御寒,手里提着火笼来给我们暖手,因为用火滚吹火,鼻子边上常染上一抹炭黑,惹得我和表姐哈哈笑。

她也笑,但不敢用力笑,因为嘴唇和脸都已经皲裂了,她一边伸手来拉我们起床,一边说道:“乖,快起来,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

我咯咯笑着躲着,有一次她拉住我的胳膊,我叫嚷道:“姑妈,你手上怎么有刺啊?”抓住她的手一看,只见整只手肿得像馒头,指节粗大得变形了,手上的冻疮有的开裂了,有的化脓了,手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黑紫的手:“姑妈,你疼不疼?”

她笑嘻嘻地说:“疼啊,所以你快点起来,不要碰疼我。”

在娘家,她是长女,帮着爷爷奶奶带大了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嫁到夫家,生活依然看不见希望,她的一生都在辛劳,悲苦,困顿中挣扎。在生活重压下存活的人,没有夸张痛苦的习惯。

她像个陀螺,每天有忙不完的活,洗衣做饭,喂猪养鸭,砍柴割草,晚上回来还要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衣纳鞋。夏天晚上,我们在一边闹得鸡飞狗跳,她给我们铺床,打蚊子,冬天晚上,她用火笼暖好被窝,然后催我们上床。往往一觉醒来,她还在灯下劳作。

也许是奶水吃得少的原因,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每次迷迷糊糊睡一觉醒来,总在姑父或姑妈的怀抱里,他们用温热的手掌抚过我的额头,慰藉了躁动不安的我。

那时餐桌上最常见的是咸菜,腌冬瓜,腌花鼓之类,只有我的碗里常常埋着荷包蛋。姑妈人缘极好,隔壁邻居经常端一些好吃的过来,每次她对表姐们说,妹妹身体不好,让她补充补充营养。然后都给我吃了,表姐们只有眼巴巴看看的份。

我原来叫她“娘”,叫姑父“爹”,在我六七岁时,表姐教我改口叫姑妈,我后来总怀疑她们妒忌我夺走了她们太多母爱,才这样做。

姑妈有一手好厨艺,麦饼,麦脸,南瓜羹,什锦糊,她用爱做佐料,拌着清贫的日子,烹出了一道道可口饭菜。

小时候吃得最多的是番薯,番薯干,因为家里太穷,吃饭也是分三六九等,大锅煮番薯时,中间放一碗米煮成饭,那是给我和姑父表哥吃的,表姐们是清可见底的稀饭和着番薯,姑妈最后吃剩下的残羹冷汤充饥。那年月,很多人吃番薯吃伤了,现在却成了好东西,我一直吃不够,也许那里面有无法忘记的怀念吧!

做饼时,她吃的是乌粉麦饼,里面也没什么馅儿,还要克扣着,一个饼分成二顿吃,尽量把一切花销压制到最低限度。

我年少不懂事,体会不到那种辛苦和操劳,每天放学后,只会扯着喉咙喊:“姑妈,好吃了吗?”

她也扯着嗓子:“圣旨下了啊”,然后我们一起笑起来。她挥动着铲子炒几下,又赶紧跑到灶膛塞一把柴,这时我便跑过去占住灶膛,她就满意地笑,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斑驳地打在她脸上,这一切似动人画幕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她坐在门槛上刮土豆皮,刮着刮着,眼皮慢慢耷下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以致打起盹来,我悄悄凑到她耳边,“哇”地大叫一声,她吓得一激灵,我则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嗔怪道:“你这个讨债鬼。”每次想起她叫我讨债鬼时那宠溺的语气,我依然眼眶潮热,自她和老爹之后,再无人如此称呼如此疼爱我了。而现在我只恨自己年少不懂得体恤,不知道心疼她。

十二岁时,爸爸组了新家,要接我回去,姑妈做好饭就躲起来了,我则沉浸在对新生活的憧憬之中,根本没注意一家人的不舍。只有小表姐赌气说:“你别高兴得太早,到时掉眼泪都来不及。”

一语成谶。继母的拳头无情地落在我身上,我从天堂掉到了地狱。我怀念姑妈家,虽然陈旧破烂,四处漏雨,却是我心里可以依赖的家园。我可以忍受继母的毒打,但不能忍受她不让我上学,不让我去姑妈家。一个冬日午后,我抹干眼泪去上学,放学后走路去姑妈家。

姑妈家有二十多里路,我走一会跑一会,经过一片坟地时,已经暮色四合,怪鸟桀桀而笑,山风如泣如诉,不远处,磷火闪烁,黑影幢幢,我吓坏了,一路狂奔,到家抱着姑妈和爹放声大哭,在那唯一可依的温暖里修复我的重创身心。

八十年代初,责任田承包到户,姑妈更忙了。那年秋收,她在晒谷场上背着一袋二百多斤谷子回家,她强撑着背到家,坐在门槛上准备歇一口气,身子忽然向后一仰,我和表姐忙上前扶住她,她开始口吐白沫。

她被送进了医院,诊断结果是脑溢血,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是九死一生,没有多少生还的可能。姑父说姑妈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日子开始好转了,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抢救。姑妈凭着顽强的求生欲望活下来了,只是全身瘫痪了。

她被困囿在椅子上,但并没有因此颓丧下去,那时没有康复治疗,全凭意志力不断锻炼。经过几年的磨练,她从用牙齿给自己穿衣服,到可以用手扶着墙慢慢挪步了。

好几次我回家,看到姑妈扶着墙,先慢慢探出一步,再拖着另一条腿跟上来,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她的一头银发在风中飞舞,夕阳如血,她一步一步挪着,是那么倔强和孤绝。

正当我们满怀希望时,一次姑妈在墙弄里练习走路,被一个担着柴的村民撞倒了,这一次她再也没有起来。

那时我正读初二,等妈妈把我从学校里接出来,赶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气若游丝,没有睁开眼,也没有一句话,夜里十点多时,她走了。

我忘了自己当时有没有哭,等一切忙乱好了,众人散去,一灯如豆,我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她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熟了般。

我凑到她跟前,盯着她,没有半分害怕,我要把这慈祥的面容镌刻在心里,然后坐下来,趴在她身边给她写信,具体写了些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这几句:“姑妈,这辈子幸好有你,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儿,你是我永远的母亲……”冬夜很冷,想到如果没有她的庇护,我的人生将是怎样的凄惶,黑暗,孤苦,无依,想到以后我们不能再抱着一起取暖,我的泪水滚滚而下,我把信烧在她床前,一个人跟她作最后的道别。

古人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不,会见的。

《寻梦环游记》里,米格进入亡灵世界,见到已故的爷爷,他才知道,一个人死了,不是真的死,一个人被遗忘了,才是真的消失。

记得以前我跟姑妈去割草时,见到一座裂开的墓地,我吓得逃开,并问姑妈:“人死后会变成鬼吗?真的有亡灵吗?”

姑妈笑着说:“那都是骗骗你们的,哪有那么多的亡灵。”

可是她走后,我开始相信灵魂。

我对她和爹的思念和祭奠,是流在身体里的血液,一辈子都不会凉。

活了大半辈子,越来越明白这份爱的深重和对我的影响,他们是定海神针,是来自内心深处永远的温暖和力量所在。童年缺爱缺温暖的人,心理上很容易出现障碍,她和爹的爱弥补了父母的缺位,才让我得以健康地成长。只有爱,才能支撑我们的人生勇往直前。

有人说,如果仰天长望,月光有时会铺成一条路,带我们去见人生中最思念的人。那么有月光的晚上,我会向月亮祈祷,让我们梦中相见,我会紧紧地拥抱他们,那是我不曾表达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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