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山河万里,一切如故。
高堂上的那人,剑眉星目,英气丝毫不减当年,可是,依旧是添了些许风霜。
记不清我是怎么去世的了,也记不清我为何会飘荡在这附近,记忆模糊混乱。大概是没有地方可去罢了。
养心殿前有一棵海棠树,树下绑了个秋千。
生前的我最喜欢便是坐在秋千上,等萧临玉批完奏折,或是见完朝臣。他便出来陪我。
如今的我,喜欢依卧在海棠枝头,有时可以看到他在殿内认真批阅,或是生气怒骂臣子。
有时,我也看到他在树下对着秋千,神情恍惚。
我,云沁香,是萧临玉的皇后,十年前的皇后。
我是放在宫里养的,自小便与他认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功课不好被太傅罚的时候,我在旁边取笑他。
我被嬷嬷教导打手心的时候,他过来推开嬷嬷,护着我。
他怕虫子,我便捉了放到他的课桌里,他被吓到了,看到我笑,也跟着我一起笑。
我爱吃糕点,他便把自己宫里好吃的糕点都藏到帕子里,带给我吃。
后来,他成为了太子,他母妃问他太子妃的人选时,他选了我。
再后来,他登基做了皇帝,而我,也成为了他的皇后,成为他后宫唯一的妃子。
当时,帝后恩爱和睦,乃是汴京城一段佳话。萧临玉宠我真的宠到了骨子里。
所有好吃好玩的都往我宫里送,好看的珠宝绸缎,凡是进献的贡品,一律出现在我的宫里。
是啊,他真的很爱我吧,我站在海棠树下,伸出手想要抓住秋千,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游荡多久,我似乎不想再忆起之前种种。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满朝的文武官员跪了满地,我再往上瞧去,萧临玉的脸上黑得发青,暴怒隐忍。
我记起来了,十年前也是这一幕,满朝文武跪了满地,那一次,是废后。
是了,萧临玉只有我一个妃嫔,但封后五年,我一直无所出,皇家最为忌讳。
萧临玉暗暗给御医施压,势必将我和他的身体调理好,他一直担忧我俩无子嗣。
但他不知道的是,每次我与他欢愉过后,我总会饮下一碗息子汤。
我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在产子之际,难产血崩,双双而亡。
这巨大的童年阴影笼罩着我,年幼丧母的我也因此被身为太妃的姨母接进宫抚养。
由于我多年无所出,萧临玉又不肯纳妃,外界便传出我为妒后,所以,举朝跪求废后。
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萧临玉暴怒之后,却还是一道废后圣旨颁下。
那一日,心里也没多难受,照旧凭栏倚靠着喂着湖里的锦鲤。
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别的原因,木栏就这样生生断掉,随我一同掉进了湖里。
我不会游泳,婢子被我屏退左右了,所以我呼救无助,窒息感使我深深恐惧着。
我被雨滴打在脸上惊醒,深深呼了一口气,原来我竟是失足溺水而亡。
我抹去脸上的雨水,看着手指上的水痕,这,怎么会这样?我被雨淋到了,这冰凉的触感令我不容怀疑。
眼见雨越下越大,我便躲进了屋檐下。正巧张丞相打远处走来,身旁是一位容貌艳丽的女子,竟是凤裳加身,头上凤冠步摇生辉。
这是张霓晴妹妹?新封的皇后?
当年张丞相与我父亲同朝为官,情同手足,我母亲去世后,我父亲不到一年也跟着伤心而亡,自此之后张丞相对我也颇有关怀。
自我当了皇后之后,也时常进宫面见,更是语重心长劝导我应当为贤后。
看着张丞相慈爱的眼神,我的嘴角不禁也噙着笑,他大概是我生前的一抹温暖吧。
“霓晴,你总算当上了皇后,这十年,为父总算没有白等。”
“多亏了父亲,十年前如果不是父亲力主举朝废后,废后也不会跳湖自尽,可能女儿也当不上这个皇后了。”
自尽?我竟是跳湖自尽而亡,真是好笑。
“霓晴,如果不是为父派人做了围栏的手脚,恐怕云沁香现在还稳坐后宫着呢。”
“什么?竟是父亲……”
“嘘……”
我嘴角的笑就这样生生僵住,呵,原来是这样,我的手指轻轻扣在檐柱上,留下浅浅的指印。
我跟随着他们来到养心殿,面见萧临玉行礼后,张霓晴便坐在了萧临玉身旁。
只见张丞相在说着为皇家开枝散叶什么的,萧临玉面无表情,张霓晴倒是浅笑嫣然。
直到张霓晴的手覆上萧临玉的手背,他抬眸看了一眼她,我看不清他眼里的情意,便向前迈了几步。
殊不留意,便被门槛绊住了脚,踉跄几步后只得扶住了柱子。
可是没想到,竟发出了声响,惊动了里面的几位。
“皇后娘娘?”先是太监总管于鹏发出了声音。
“皇后?”张丞相也是巍巍出声。
座榻上的那两人也早已起身,他似乎不敢相信。
“云儿?”不真切的声音响起。
怎么会这样?我不是游荡着的魂灵么?怎么会被看见。
可我又真切的看着众人变化的表情,真的是精彩万分。
我径直地走过去,站到张霓晴的面前,伸出手,确定真实碰触到她的手臂,将她往旁边推了推,直接坐到了榻上。
萧临玉终于反应过来,僵硬的脸上竟浮上一抹喜色,赶紧坐了下来,抓住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他在颤抖。
“云儿,云儿,你没死……你没死,你还活着,这手,怎么这么凉……”
我不动声色的抽回手,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眼里带了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戾,扫了一眼底下的父女俩。
“怎么,张丞相这是不认识本宫了?难不成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竟也不会跪拜礼节了?”
因是多年未曾发声,我的咽喉隐隐有些作痛,声音倒是冷冽。
那父女俩先是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张丞相朝我拱了拱手。
“老臣糊涂了,前皇后尚在人世,实为大喜,但十年前你已被废,老臣和新皇后再向你行皇后跪拜大礼,实为不妥。”
“废后圣旨确实是十年前颁下了,但本宫还没来得及接旨,就被传出自尽身亡了呢。”
我转而面向萧临玉,“皇上,你说我到底是皇后还是废后,担不担得起张丞相和新皇后的大礼呢?再说了,我为什么来不及接旨,相信张丞相比我更清楚!”
“扑通~扑通”两声,张丞相竟拉着张霓晴双双跪拜在地。
“老臣/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呵。”我冷笑一声,便也顾不得萧临玉眼里的深情,“皇上,你也信当年我是自尽而亡?”
“我……对不起,云儿……”
“本宫为何会失足落水,为何会呼救无方,恐怕,这多亏了张丞相从中作梗……”
“老臣冤枉,皇后万万不可断言,皇上明察。”
“张禄,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云儿!”萧临玉急急呵住我。
我眼里带了笑意,从萧临玉手里抽回手,直直指向张禄。
“萧临玉,我要你,彻查十年前之事,不要白白放过他!”
“好,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还好好的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轻轻摇了摇头,看向远处黑服白袍的那两人,他们似乎在等我,好了,就当梦一场。
“云儿……云儿不要走!”
萧临玉从榻上惊醒,是梦么?可是明明云儿那么真实,他不禁怅然若失。
翌日,宫中果然传出了张禄谋杀前皇后云沁香,被诛连九族。
“了却了?”黑服问。
“嗯。”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海棠树下,那人依旧深情款款看着树下的秋千。
“那,走吧。”白袍开口。
“嗯。”
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不知有冤,如实且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