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真正的春天来得晚些,记忆中总是快端午了,才感到天暖和些了。我父亲最是一个跟得上时令节气的人,每年的立春,春节前也好,春节后也好,他总是记得,他说“打春了”。那一天是一定要生吃青皮萝卜的,外面也许正大雪纷飞,但是我们家的春天到了。如果那萝卜是甜的,像是吃生脆爽口的水果,我会和他一样吃得尽兴、吃得怡然。然而大多时候是辛辣的,我嘴里咝咝有声,也只能勉强地啃一点儿——不吃是不行的,他那样热切地望着你,好像你这一年的好日子都在这一口上。父亲走了十余年了,自他离世,再没人提醒我“打春了”,青皮萝卜我也很少见到了。
立春后要好几个月黑土地才化冻,于是,有野菜的嫩芽从泥土里钻出来,婆婆丁和苣荬菜是最常见的,也是父亲最喜爱的,他说“可以败败火”。婆婆丁就是蒲公英,苣荬菜东北人叫侵麻菜还是曲麻菜呢?我父母的口音似更接近侵麻菜。
这几日我开始梦多起来,大概是春天的缘故。吃了蓠蒿那日,梦见父亲说“去挖点侵麻菜吧,给爸爸下酒”,我就开始找我的小篮子和小刀子了,怎么都找不到时,人就醒了。想起那时节,我还是个梳着两根细辫子的小丫头,挎着小篮子独自往田野里走去,满心欢喜地——我虽然不是“采蘑菇的小姑娘”,但我是个挖野菜的小姑娘啊!偌大的黑土地只有我一个,也并不惊恐。天像一口巨大的锅一样扣在头上,土地厚实而松软,我想天地于我是亲近的,树儿、鸟儿于我也是亲近的,我并不是一个人——多年后这个每感于“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我,大概忘记了曾经的那个孩子的思想。
地平线是似近实远的,我会深吸一口气,撒着欢儿地朝它跑去——也许以为那是操场跑道的终点罢。跑累了,我开始四处踅摸苣荬菜,运气好时会遇上一大丛,就立刻欢呼起来。多是每隔几米才能找到一颗或几颗嫩红叶子的小芽芽,根是白白嫩嫩的,切断时有奶汁一样的液体流出来。这液体沾在手上很难洗掉,好几天都有股苦兮兮的味儿。
那个年代的父母似乎也不恐慌,由着孩子们在田野里撒欢儿,反正天黑前都会回来的。没错,天黑前我一定满心欢喜地回来了,那成果足够父亲下酒。苣荬菜的小嫩芽我一般能挖半蓝,偶有几只婆婆丁,多是林子边儿发现的。母亲已经打好了鸡蛋酱,做了二米饭(大米和小米)。我跑了大半日,会多吃一碗饭的,苣荬菜蘸鸡蛋酱下饭真是香极了,苦香苦香的,苦香里面还有那么一丝甘甜。父亲喝酒自是喝得怡然,我想他无论什么都爱拿来下酒的,也总是喝得怡然。
《诗经·邶风·谷风》中有“谁谓荼苦,其味如荠”,有百科上说“荼”即是苣荬菜。如果是这样,父亲爱吃的苣荬菜至少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荼”还指一种茅草开的白花,所以“如火如荼”是盛大而艳丽的,我想,那大概也是绵延不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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