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命运:从遗忘到消亡

        小坊村,像是一个陨星坠地般的存在,被遗落在大地的某个角落里,它的存在有些突兀。从桥边的岔路口拐进去,兜兜转转地走个七八里地,经过一两个村子,走到路的尽头,也就到了村头。一个黑石板上刻着“小坊村”三个金晃晃的大字,证明着这个村庄的存在。

        我的姨妈嫁到这里也有三十几年了。这儿离着姥姥家不远,十几里地的距离,相比于母亲而言,还算不上远嫁。姨夫是个乡村医生,这些年来一直穿梭在各个村子里。一提起姨夫的名字,村里人都知道他。前几年,还兼任小坊村的书记,后来因为两头工作忙不过来,也就推了这个苦差。

        我虽然不是生长在这里的人,但是对这里也算熟悉。大概从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来姨妈这里住一段时间。多则一个月,少则几个星期,主要是为了躲避母亲。小时候,母亲对我非常严厉。她总觉得我被爷爷奶奶宠得太厉害。上了高中之后母亲对我的态度才慢慢柔和起来。姨妈和母亲不一样。这十几年里,我每年都会去姨妈家住一段时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喜欢跟着姨妈去串门,跟在她后面,不说话,只是听她和邻居说一些家长里短,即使听得稀里糊涂的。每次他们见到我,都跟姨妈说,“老郭,你外甥又来体验生活啦!”“嗯,又来住几天。”

        姨妈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在表哥没有结婚之前,她每天都在忙地里的事情。我想让她陪我待在家里,哪怕是看半天电视。可是,没有一天是这样的。我又不想和她去地里,所以,白天,我只是自己在家。晚上,姨妈闲着的时候,才会领着我去串门。有时候,她会悄悄地出去,不告诉我。等她回来,我又“质问”起来:“又去哪串门了?”姨妈说的都是些我熟悉的名字,但是不知道是谁。

        村里有百十户人,彼此之间都能扯上亲戚关系。程姓、付姓占了绝大多数。姨夫的辈分高,大人们也有喊他“爷爷”的。姨夫家在村子最南头,门前是一片土地和树林,再往南是一条凸出来的东西向小路。姨夫的亲哥哥就住在他旁边。同父异母的大哥哥家也离他们不远。听姨妈说,姨夫的父亲娶了三房,姨夫的母亲是大老婆。父亲和另外两个妾很早就没了。他们三兄弟之间没有财产、门第之争,因为父亲也没留下什么东西,不是大户人家。姨妈经常忆苦思甜,“你哥小时候都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吃。我们没钱给他买,他就哭。哭,我就打他。”  有时候,姨妈也会说“我怎么会嫁给你呢?图你什么?累死我了!……”姨夫总是“哈哈、呵呵……”,跟姨妈打趣,这才算过去。

        姨妈以前的老房子在村里面,从我记事的时候,她家就搬到村边上了。现在的老房子里面放着些农具、柴火堆和一个生锈的拖拉机头,房顶上架着太阳能板,说是收集电能可以换钱。姨妈说:“这房子卖也没有人买,谁还来村里买个破房子,要买就去城里了,还是等着拆吧,等政府给换镇上的小区吧。”我问:那什么时候拆呀?姨妈说:“听说快了,谁知道呢! ” 不过,这话已经是三四年前说的了。年长的村里人都在坐等拆迁。

        走在街上,你看不到小孩儿,偶尔会有一两个老人在门前坐着。年轻人不在村里。上中学的在城里学校住宿,上大学的在外地,上班的在市里买了房子,结了婚,孩子在市里上幼儿园、小学。有的年轻人在青岛、潍坊、济南落了户。除了节假日,平日里这村子没什么人气。五六十岁的男人白天上班,出去打点零工。女人们在镇上的纺织厂、食品加工厂上班。农忙时再请假回来收玉米、收麦子。姨夫每天都在忙诊所的事情,现在快退休的他还是整天忙得不着家。表哥在青岛安了家,结婚五年,有了两个孩子。姨妈放下家里的地,手头的活儿,专门去青岛看孩子。俩孩子相差一岁,还请了个阿姨帮忙。这还把姨妈忙得不得了。姨夫平时一个人在家,白天忙诊所的工作,晚上忙电脑上的工作,还要准备考试。家也没时间收拾,姨妈每两周回来一趟收拾家里。逢节假日的时候,一家人才可以团聚。我把姨妈这样两地都要照顾的老一辈称为“老青漂”。快六十岁的人为照顾好小辈的家庭漂泊在外地,这也是中国父母对孩子们的疼爱吧。这谈不上情愿不情愿,有时是无奈之举。退了休的父母们也不能安享晚年,一直都在为孩子们操心。像姨妈这样的“老青漂”,村子里不在少数。两个大伯家的儿子一个在青岛,一个在市里。大娘们都随儿子去照顾孙子孙女了,留下大伯们看家。所以,白天的时候,你看不见村里有什么人。晚上,男人们下班以后,会凑在一起吃个饭,不然,就是自己在家凑合一顿。姨妈总是说:“等他们上了幼儿园就回来。”可是,孩子还是要有人接,姨夫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是,姨妈不能丢下在青岛的一大家人。姨妈是身不由己的。姨夫,只是偶尔去青岛看看,一年去不了几次。听说,等退了休也会去青岛。不过,姨夫也考虑到一家六口挤在三室一厅里,有太多不方便。目前还是忙好工作吧。

        住在小坊村的人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我有时候会被姨夫拽过来帮他在电脑上录入村里人的基本信息。表面上看着虽有新丁,但也只是个户籍所在地。虽有婚嫁,但也只是在村里举办个仪式。年轻人渐渐走出了小坊村,他们再也不会走回来。逝去的人却永远埋葬在这里。

        是什么让年轻人走出去,不回来了呢?是什么在让这个村子逐渐消亡的呢?

        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被遗忘的。

        这个村子没有便利店,没有学校,只有百十个住户和农田。买卖物品要逢集。姨妈对哪一天是哪个地方集记得十分清楚。我记得她和姨夫去卖过西瓜和土豆。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就卖完回来了。车上会带回来菜、水果、生活用品……没有学校,这个村庄就是在把下一代人往外推。表哥从初中开始就在镇上学校寄宿,小学也是每天要去外面的村子去上的。在这些年轻人没有走出去之前,他们都是这样求学的。现在的小孩子可以在市里上学了。因为他们的父辈终于走出去了。即使是初中毕业的年轻人,他们也不会待在村子里,都会去市里闯一闯,基本就安家了。因为年轻人毕竟要结婚买房,小坊村没有新房,所以父辈就在市里给他们买了房。他们也安了家。

        我对小时候的一件事记得十分清楚。寒假结束了,我还舍不得离开姨妈家。所以,清明放假又去了姨妈家。即使我知道清明这几天会下大雨,我还是让父亲送我到姨妈家里。其实,姨妈家没有什么可玩的。村里没有和我同龄的,我也只是在家里看电视。快要回家的那天下午,姨妈知道我想吃雪糕,就骑着三轮车带着我和一个邻居去镇上批雪糕。那天刚下完大雨,路上全是深深浅浅车辙印。我在车斗里叫来叫去的,简直要被这路吓得灵魂出窍了。看看前面的路还是这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姨妈对我的叫喊充耳不闻,让我别喊了。看起来,她一点儿也不害怕,感觉就像是一个超人,双手架着车把,真有气势。我们买了一袋子雪糕回来。可还没吃一块,父亲就来接我了。姨妈让我多吃几块,要不拿着几块路上吃。我挑了一块最想吃的,吃完就和父亲走了。父亲走的就是姨妈门前那条东西向的土路,比刚刚那条路还要难走。窄窄的,只能单向行使。我们拐到这条路上,还能望见姨妈在门口看着我们。我坐在后座上,父亲一加油门,车轮就打滑。我们下车推着走,走不了几步,车轮上的泥巴就堆得厚厚的,怎么推也推不动。这时,父亲朝我吼了起来,“以后别来了吭!放这么几天假还来,不嫌麻烦!”我没说话,接着听见父亲抽泣了几声。想必父亲被这路逼哭了。我沉默着,没有问他。父亲可能是被我气哭的,可能是被这路逼哭的。看着这无望的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回去。总之,不会困在这里。还好,姨妈走了过来,她拿着根树枝,给车轮除泥。走一段,除一段。终于,我们走到了头,出了村。此时,我们鞋上、身上全是泥。车轮走在水泥路上,都留下一条泥巴线,和这城市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回家后,父亲就向爷爷奶奶、母亲吐槽,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接着就是一家人的群起而攻之。很少批评我的父亲把我训了一顿,“以后不准去了,要去自己走着去!我不伺候你了。”    不过,之后的寒暑假,我依旧会去姨妈家小住几天。

        住在小坊村的人一直都被这环境折磨着。以前,村子里没有自来水,只能喝井水。我看着刚打上来的水里面还有在蠕动的小虫子。烧开的水倒出来有水渣,喝起来有土腥味。现在,有些人家里接了自来水,但喝起来也不行。姨夫是从工作的村子里打净化水回来喝。

        都说是城乡一体化发展。我想,乡村是在让城市牵着走的。村里人被吸引到城里打工,也只是充当廉价的苦力。《江村经济》《中国在梁庄》《大地上的亲人》都在写经济现代化背景下,农村在被动地改变。新旧社会结构的冲突与交替,使农村人不得不去适应这些新变化。他们无力改变这样的生活。就这样,以消费主义、享乐主义为特征的城市文明悄悄地深入到村庄的肌理。就像黄灯说的“他们是现代性转型中被动的承受者,是被时代潮流推着走的人。他们能够从改革的时代红利中获得溢出的好处,但无法从变革的风险中及时逃出。面对时代转型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困境和危机,兄弟姐妹并没有太多的认知,也无应对的经验,他们代表了中国农民中最为沉默而广大的人群。”是的,身份的卑微注定他们的努力收效甚微。

        越是封闭的环境,人越是想走出去。我想,走到哪里,都会比这里好。小坊村的变化并不在表面看起来有多好的乡村建设。当然,它的建设比起隔壁的村子差了很多。

        未来的它会是什么样的?也许,它会和其他两个村子一起被拆掉,如果是附近的看守所会扩建。也许,它就这样静静地待在这里,几十年后成为“人去楼空”的小坊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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