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的时候,出于无聊,我吻了一个好朋友,并且毁掉了我们之间本来可以存在好久的友谊。那时候我除了繁重的课程之外,闲暇时间被足球、游戏、书籍和盗版DVD光盘塞之类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我的意思是,我大概并非纯粹出于无聊;我的意思还有,那时我没有什么闲暇去考虑恋爱这种事,尤其是在我被那些写了又毁掉的情书折磨过之后。但这并不妨碍我结交了这么一个女性朋友,我在《西方建筑与哲学》的课上,为了抄作业,用一根口香糖硬着头皮搭讪。之后我们并没有太多实质上的联系,只是渐渐习惯了在读了小说、看了电影之后交流一下心得体会,平时大概压根就不会想到对方的存在(也许以我之心度他人之腹了)。而且所谓交流,也无非是某某小说真好看,某某电影太牛逼了,有几次互相借阅一下书籍和光盘。唯独那天下大雨,我下午没能照例去踢球,浑身憋的难受,于是我突发奇想给她发了条短信,约她去学校小礼堂看电影。其实我没去过那里,也不知道放的是什么片子,也没指望她真会来。谁知她马上就回复短信答应了。
在食堂吃过晚饭过后,雨下得更大了。我在小礼堂门口一棵法桐树下耐心等她,她要翻越一座小山,再沿着湖边的路走上一阵才能到我所在的校区。风雨之中,路上行人出奇的少,听着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真担心树叶会被砸破,我突然感到,她应该不会来了,但我又懒得发短信或打电话以确认这件事情。又过了片刻,有个女生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挽着裙摆,在渍水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我正犹豫是不是她,她轻轻挥动手中的伞柄,算是打了招呼。我走上前去,黑色大伞撞到她的粉色小伞。我问她:“晚饭吃过了?”她说没有。我说:“这可糟糕了,时间不大来得及了。”“没事,我正好减肥了。”她回答说。
进了小礼堂,她让我帮她收伞,自己拧出裙子里的水。之后,裙子皱皱巴巴贴在她的腿上,让我都觉得难受。我这才觉得这种天气约人出来确实不太合适,可那时的我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总不能伸手去帮她拧拧干吧。电影已经开始了,我们把湿漉漉的雨伞扔在门口,看也不看在上映什么电影,就急匆匆买了票,之后我们又急匆匆进去,才发现是一部港产老电影,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在礼堂里正儿八经地放映这种东西。我看着各种低俗的桥段,耐着性子看了好一会儿,思绪早已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礼堂里除了三三两两的情侣之外,并无他人光顾,即使音响开得很大声,也仍然掩盖不住冷清。风吹得高大的窗户像被撕扯的塑料纸一般哗啦啦响成一片,又不知道从哪里的缝隙挤进来,发出尖厉的呼哨。极其微小的雨点如某种有害气体一样渗透,在包裹着红布的座椅和漆了红漆的地板周围弥漫,让银幕离我更加遥远,宛如高高挂起的海市蜃楼。在这片水雾的浸淫之中,椅背黏手,地板打滑;我的头发是潮湿的,屁股下面是潮湿的,手心里是潮湿的,鞋子也是潮湿,简直像雨季里一只抑郁的树蛙。这时候,我才想起坐在我身边的这位姑娘被雨淋得更厉害。于是我问她要不要回去,她说好。我们拿了伞,逃也似的出了礼堂。我说:“天色不早了,又是凄风苦雨的,我送你回宿舍吧。”她仍旧轻轻答应了。我们各撑一把伞走了一段路,刚到湖边,雨突然就停了。风揉碎湖面上漂浮的灯火,带来水草的清新气味。天气十分凉爽,我俩收了伞,仍旧肩并肩走着,虽然无话,但心情都很愉悦。她把伞拿在手里甩来甩去,步伐轻快,蹚过地上的积水,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山路上。
古老的教学楼像黑魆魆的堡垒一样暗中矗立在山崖上,另一边往下的山坡上全是高高低低的树木,不时有残存的雨滴从一片叶子滴到另一片叶子上。“这条路阴森森的,你刚才怎么敢一个人走?”
“我也怕呢。硬着头皮走过来的。”
“听说这在山坡上杀过人。死者是个女大学生。”
“你别吓我,我本来就胆小。”她又说:“我只听说常常有人在这边的树上上吊自杀。”
“怕什么,有我呢。”我后悔引出了这个话题,心想是不是应该牵着她的手或是搂着她,她此刻手上身上应该都是冰凉的。我突然回想起一九九三年冬天,我从冷却池冰冷的水中爬起来,浑身也是这样冒着寒气。于是我胆怯了,不敢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践。况且,虽然我们志趣相投,她实在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姑娘。她模样谈不上多漂亮,但也绝对不难看,总体来说是白白净净的——或许有点苍白;身材苗条——胳膊腿有点过于瘦弱,一副眼镜让她显得文静——也略有点书呆子气。总而言之,我无论是在从前还是往后的日子,都没有对她有过多的想法,但在那一刻,她瑟缩惶恐的样子让我起了爱怜之心,何况她本来就是我不多的好友之一。但我并不想碰她宛若冰霜的身体,不知怎么,我突发奇想对她说:“让我吻你。”她惊呆了,露出两排齐整的门牙,苍白的脸颊上透出的绯红在黑夜里都看的一清二楚。这些加在一起,让她与往常比显得更加楚楚可怜。我足足让她犹豫了好几秒钟,她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于是我便搂住她湿漉漉的连衣裙吻了她。她半张着嘴逆来顺受,舌头像畏缩在巢穴里的小动物,在我小心翼翼碰到它的时候,干脆躺在原地装死。在结束之前,我轻轻咬了下她的嘴唇,假如不是因为我还记得这个细节,整件事情和我那三颗牙几乎毫无关系。好了,我知道这很牵强,然而我丢掉这三颗牙的时候确实想到了这个吻。至少,他们都是我被现实打得丢盔弃甲前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当然,这些都算不上什么,被丢弃被遗忘的人和事物远远不止这些。
二零零八年的情人节,我得了重感冒。外面在下暴雪,我的额头和鼻孔却在冒火。我学车进度极其缓慢。上个暑假我学完了场考,这个寒假我在练习上路。前一阵还没这么冷,教练车在江堤上晃晃悠悠地前行——没错,就是卢江磊的表哥掉下去的江堤。一个叫老杨的学员换档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我们的车就偏向一边,眼看着就要冲下江堤,满车的人都在尖叫。狄仁杰教练赶紧抢过方向盘,往反方向推了一把,才勉强把车留在了道路上。狄仁杰用尽一切生殖器的诅咒力量把老杨劈头盖脸骂过一顿,打开车窗说通通风,给我们提点精神。刺骨的江风吹过我流着冷汗的背脊,顿时我就一激灵,从此开始了贯穿我整个寒假的感冒。
我发了几天高烧,躺在床上干不了任何事情,就连胡思乱想也没法完全集中注意力,那些念头像沥青路面上的蒸汽一般虚无缥缈。我感到更加燥热,在大冬天踢掉被子,把脚伸到外面散热,又喝下一大杯冷水,如此一来,我似乎获得了短暂的清醒(但还不足以清醒到避免干蠢事的程度)。我拿起报纸,胡乱看了一通,上面说植物园的郁金香正在盛花期,而且比往年的开得更好更美丽。趁此机会,我给一个之前认识的女生发了短信,邀她来和我共度情人节。她放寒假回家了,无奈老家距离我所在的城市足有三个半小时路程。最终,她还是答应来看我,我告诉她植物园的郁金香开了,而且正是盛花期,美艳无比。当然,最终我们也没看到那年的郁金香是不是如报纸上所说的比往年的更美丽,因为从我为她拎行李走进酒店房间后,我们在那挥霍了整个下午的时间。接吻之前,我突然停下来对她说:“糟糕,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你的。” 她毅然望着我的眼睛说:没事,我从来不感冒。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似乎伤害了身边每一个爱我的人——虽然这类人并不多。或许她们一开始就不该爱上我这个没有顺利度过口欲期的家伙。我处在这个不断崩塌的世界上慌不择路,对自己都是疲于应付,又怎能去顾及他人的感受?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一个灾难,他人更是灾难,除非万不得已,我们还是不要让这些灾难融合起来,否则它们会像太平洋上的气旋一样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台风。后来我又意识到,我并不是慢慢变成一个混蛋的,我的混蛋是与生俱来的。我从小就不会用服从命令的方式讨大人的高兴,对我不感兴趣或者不喜欢的人,我也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冷淡或者厌恶的态度。当然,如文章开头所述,从某一刻起,生活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我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