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全部的生活建立在生活的意义之上，而后者对于我们的生活来说却真正是个问题。在这一点上，古往今来最智慧的人和最愚笨的人的反应是如此不同，以至于令人感到惊讶。我们发现，越是清醒、明白、睿智的人就越容易陷入这个问题的泥沼；而越是盲目、昏惑、迟钝的人却越不关心这个问题。前者力图对这道试题给出一个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答案，而后者则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却显然却比前者处在一个更好的境地里，因为前者对于这个答案的给出没有任何确证，反倒使自己怀疑起来了。

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没有愚钝到足以一辈子都忽视这个问题。普通知性在日常实践中充满了希望，而与此同时也就必然充满着对希望的失望。正是这种失望的累积督促着我们迈向对生活的意义的追问。所以，当人们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大部分不是出自知性的要求，而是出自情感的控诉。他们的潜台词是：某个对象向我们保证的意义为什么丢失了？那个应该允诺给我们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如期而至？这些问题都构成了对先前那个希望的怀疑，进而逐渐走向对人生意义的质疑。一个人一生都没有一次这样的怀疑，我是不相信的。

然而，有些读者却不耐烦起来了，因为他们觉得这里的讨论是浪费时间。他们认为，当我们不出于抱怨而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不应当不给出任何定义，否则就如同参加一场不配发武器的战争一样荒谬。他们认为，讨论生活的意义，应该先指明生活的意义，而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们讨论这个问题就没有意义。如果顺着这个路子想下去，我们就不得不考虑“意义”这个词的指代，甚至要考虑“生活”这个词的指代——这就陷入无穷无尽又足以令人放弃的追问之中去了。而纵然我们把一切都概念都搞得清楚，这也是一条歧路，因为我们很快就发现，每个人对生活的意义的理解都不一样。这是个多重标准的问题，根本上升不到一个理念。

尽管如此，我们是否应当放弃这个问题？事实上，我们必须涉及另外一个关于人生意义的常见问题，并首先区分两个不同的问题的含义，以及它们的前提条件。第一个问题是：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而第二个问题则是：生活有意义吗？这是两个很不同的问题，我在这里的主张是：这两个问题之间不存在任何可能的过渡，因为其建立的基底是完全不同的。当我提出“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的时候，我其实假定了生活的意义是存在的，而不是在一个毫无基础的前提下去探索。因此，这个问题的提出也就要求着我们的信念。因此我是在问：那个向我许诺的意义究竟对我给出了何种许诺？但当我提出“生活有意义吗”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却是在仅有生活而丢失意义的前提下提出的。所以我是在问：究竟有没有一个向我许诺的意义？很多时候，我们往往建立起一种不恰当的联想，把对前一个问题的困惑当做对后一个问题的否定。可是事实上，即便我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生活依然是有意义的，只要我仅仅站在前一种立场上来发问。

那么，真正困扰我们的到底是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正如前文已经指出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对生活的意义建立在一种质疑之上，而这是由意义提供给我们的保证没有达到而导致的。这一点和根本搞不清意义给我们提供了何种保证是很不一样的。因此，真正困扰我们的是第二个问题。但是，应当指出的是，尽管对第一个问题的困惑不会导致对后一个问题的否定，但是凡是我们陷入对后一个问题的否定或困惑，我们却必然对第一个问题感到困惑。所以，我们就揭示了人的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尽管我们在不清楚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的时候不一定对生活失去信心；但当我们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时候，却一定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无疑使我们在落入后一种困境时雪上加霜。

由此可见，一旦我们陷入了对意义的质疑，就会必然伴随着对意义认识上的二次失望。所以，为了避免这个问题，真正应该集中使用智慧的地方是探索避免对生活意义的质疑可能性。对于人是否会产生一个生活的意义，这是不需要讨论的问题。因为，我们从来不是先考虑好是否产生一个意义再去生活，而从来都是一段有意义的生活中的某些价值突然丢失了再引发疑惑。又如前文所述，我们感到这种价值的丢失，又只因希望与失望的冲突。所以，真正需要考虑就只是，当我们面对这种冲突的时候，如何能保持我们对意义的信任。

生活意义的理念从来就不是个认识问题，它仅仅是个信念的问题。我们要找寻的从来不是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而仅仅是这个理念使人们保持对它信任的条件是什么，而此时我们发现，真正起积极作用的无非是希望，起消极作用的无非是失望，因为正是希望使我们去相信，而失望使我们失去信心。希望与失望之间的对立不是其他地方的对立，而是观念与现实的对立。前者是理念对人提出的一种允诺，它告诉人们，按照一定的实践，人所处的现实就一定会变成希望的样子。因此，希望要求的是现实被观念所同化，失望则是这种要求的失败。它要么是对人要求过高了，即人们发现根本无法从事这样的实践；要么是对希望的要求过高了，即希望发现它根本给予不出所允诺的动心。前一种情况下可能会导致对希望的挫败，而后一种情况下则会导致对一个希望的幻灭。一个希望的挫败，并不会从摧毁我们对生活的信心，因为它摧毁的这是一个具体的希望，而不是希望的连续体；但对一个希望的幻灭，却可能由此引发对整个希望连续体的怀疑，因为他使人们踌躇不前，怀疑希望之整体的诚信程度。这种怀疑无疑是具有破坏性的，它甚至会让人觉得人生对我们是不公正的，它使得人生变得狡诈而逼仄。因此，倘若要挽救生活的意义，那就需要避免希望的不断幻灭。

所以，一条真正实用的人生建议就是：永远不要赋予希望过多的承诺。倘若真正做到了这一点，生活的意义就有了保障。一般来说，鉴于生活的幸福程度并不首要在于人生究竟获得了多少，而是首要在于生活有没有意义，因此，这种保障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十分必要的。从这个角度出发，这条建议也就是一条保障幸福的必要建议。但是，这一点对于那些亲近理念的人来说正是十分困难的；而对于那些眼中只有现实的人来说则十分容易。所以，那些智者常常感觉生活意义的丢失，其实是因为他们总是感到理念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而那些笨伯则安然度日，其实是他们的要求总在现实之中。我并不是想借此去讽刺智者，褒扬笨伯；而仅仅想借此指出生活意义所存在的位置。因为至此我们发现，人越是追求超越，人生失落的可能性就越大，而我们越是放弃这种追求，人生尊严失落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是理念和现实对人造成的一种痛苦，生活的意义就介于两者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