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穆旦
小唐身材瘦小，双颊泛红，浑身裹着油烟气，在略显阴暗的店里陀螺似的忙活。朋友来时他总这样，要直到饭菜酒水全部上桌，大家都开动起来了才落座。接着时不时起身，再端些吃食进来，或者跑去处理一两个外卖订单。聚餐八九点钟才开始，那时候没什么生意。想想宴席散尽，他还要在凌晨清洗一桌的残羹冷炙，我总是感叹小唐对厨事与朋友的热心。
店铺在购物中心对面一座小楼的三层，专做外卖。长长的水泥色走廊上，排着一溜门店，倒一批，来一批，来一批，倒一批，空荡荡的。只有身着黄色或蓝色制服的外卖员来回穿梭。小楼与购物中心有楼梯相通。从光明的、色彩斑斓的、潮男潮女涌动的所在走到这里，像是走入一个巨大商品的影子。
但正是这一片影子，构成了小唐与这个偌大的北京城最稳固的连结——除此之外，他仅去过几次故宫。影子中是平庸的日常，也不乏带着迷茫的野心。
01 互联网局外人
十四年前，在大学里，小唐最大的爱好是互联网。
2008年，我国正处于智能手机爆发的前夜，中国网民规模在那一年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也许每个人都记得，艳照门事件是怎样赤裸裸地向我们展示了互联网巨大的传播能量；而汶川地震后，网络媒体既已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媒体。
第一代手机淘宝APP正是在这一年诞生。不过，在B2C电子商务受资本人热捧，每个创业者都渴望成为那头“站在风口的猪”时，近七成的老百姓还未成为网络购物用户，他们还在慢慢适应网络购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渗透——不太会使用网络支付，或担心商品质量与商家信誉问题。东北作为“时代的落水者”更是如此。这让在佳木斯念书的小唐显得有些超前。他很早便注册了淘宝店，与服装专卖店谈妥，由他将服装上线，专卖店负责发货，一件衣服赚50—100元差价。后来，甚至有老师请小唐做电子商务的分享会。
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中本聪提出对电子货币的新设想，2009年，比特币面世。小唐凭借自己对市场的敏感，购入了五块。但他并不是深度卷入比特币的参与者，更像是与一场狂欢有着似有似无联系的旁观者。比特币裹挟着科技、资本、犯罪与欲望，它太滚烫了，几乎无法入口。
2011年，互联网的青春与荣誉终于让小唐的热情难以遏制，随着全国进入3G时代，移动互联网掀起热浪，他渴望投入这场浩大的运动。彼时，临近毕业的小唐正在深圳做销售，卖电子狗、平板，还干刷机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就在家琢磨网页，电脑触摸屏被手指磨得光亮。他想做一个基于LBS的交友软件。那时，微信刚出现“摇一摇”“附近的人”功能，而陌陌还要更晚些才会出现。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几乎带着一种浪漫精神，辞职，拉着箱子出现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培训机构的门口，迎接好友一脸吃惊的面孔。他是来劝说好友一起创业的，办公室已有着落，对方免费提供作为投资，小唐只缺一个懂技术的同行者。
好友的住所条件极差，几尺见方的屋子塞满上下铺，睡十几个人，一个铺一个月700元。小唐晚上睡沙发，白天好友去培训后再换到床上。然而，这场不无热烈的梦在构想阶段就破灭了。在日常的琐碎中，好友的热情与理想已过早夭折，他不愿冒这个险。
回首互联网野蛮生长的这几年，小唐是敏锐的，他几乎就要抓住机会了。然而，在一场盛大的狂欢中，失败者是多数，他的梦撇脚而模糊，只能在生命中温吞吞地悄然落幕。
02 “味蕾时光”
小唐是留守儿童，父母和仅有小学学历的姐姐外出务工，留下他与爷爷奶奶同住。因农活繁多，小唐上四年级时就承担起为家人做饭的任务，一盘土豆都能让他做出花样来。也许是内心想要吸收更多的温暖与爱意，他并不吝啬付出，做饭于他而言是种享受。
对失意的青年人来说，爱常成为人生唯一的指引。2018年，小唐辞去工程造价的工作，再一次来到北京。这次是为了一个不会做饭的姑娘。姑娘名字中有个“蕾”字，于是小唐开了一家外卖餐饮店，起名叫“味蕾食光”。
小唐想，做餐饮，味道是关键，于是决定做现炒。开店第一天，厨房乱作一团，订单来了，菜还要现切，做了十单就做不过来了。这一天一共卖了280元。初次创业，仅持续一周即宣告失败。
作为一个闯入餐饮业的无知者，这次失败在意料之中。后来，为和厨师学手艺，他去过湖北，去过河南；为把店经营下去，做过凉皮，做过烧烤，做过焖面，几乎是在不断犯错中摸索前行。如今，小唐谈起餐饮业，数据信手拈来。2019年，店铺开始挣钱，最多时一个月能挣八九万，2020年，小唐手下有了十几位员工。
然而，创业不过三年，一场数次反扑的新冠疫情深刻改变了周遭世界。
疫情之下，餐饮业对平台的依赖增强，纯外卖店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同时，宅经济得到进一步发展，外卖平台一夜之间成为居民手机中的“坐上宾”。平台变得强势起来，抽佣规则越来越繁复，玩法越来越丰富。一份订单，消费者用完各种满减、折扣优惠券后，利润已非常低，再加上平台的推广费、抽成，店里的人工、水电、物料费，商家往往在亏损的边缘维持生计。
商圈也在失衡。伴随公司的迁出、倒闭，商圈的常住人口开始减少，消费能力也开始减弱。但由于更多商家开辟线上业务，加之失业人口进入行业，外卖店却多了起来。据小唐观察，他所在的商圈以前有八九十家外卖店，如今已约有一百七十家，增加了约一倍。
小唐感到，黄金时期过去了。
如今，小唐店里仅剩自己和母亲，周围与他交往密切的店主们也一个个关门离开。为让自己的生意不濒临崩溃，他开辟了订单量更稳定的团餐业务，但这也意味着不舍昼夜的飞驰，在配餐、运输中与时间赛跑。
那个让他进入餐饮业的姑娘终究没有与他在一起，经营困境也让他与新女友的关系走向解体。分手后，小唐把头发染成了红色。他告诉我，不后悔。
03 无遮无拦的双翼
上大学时，周围的同学时常靠玩游戏、喝酒消磨时光；还有一部分乐此不疲的出入KTV与舞厅。小唐却喜欢在水库、山中闲荡。他自觉在思想上与他人有些格格不入，一种单纯的理想主义与反叛鼓舞着他，他不甘心只做一个同质的、乏味的打工人。
然而内心波澜壮阔的场面终究会遭遇现实，无论是身处一个激荡的时代，还是一个变局的时代，从终极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是失败者，个体倾尽努力，不过完成普通的一生。三岛由纪夫说：
“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一边幻想自己身上生出无遮无拦的双翼，一边强烈地预感到我这一生恐将一事无成。
小唐这些年的梦想与激情，如今都承载在这家小店里，哪怕它没有开在更繁华的地段，哪怕它还在亏损的状态，他都走过了一段人生。而这段人生无论成功与否，将永远提醒他：你可以梦想过一段别样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