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夜
陶醉在此情此景,大伙轮流上阵,不知唱了多久,喝了多少,当音乐再次响起时,已是那首《最后一夜》。
只见孙彦轻握话筒,随着律动,目光迷离,深情款款地唱来:
“踩不完恼人舞步
喝不尽醉人醇酒
良夜有谁为我留
耳边语轻柔?
走不完红男绿女
看不尽人海沉浮
往事有谁为我数
空对华灯愁”
字幕一行行掠过。
Jason不忍打扰,又忍不住跟着哼。
他翘起二郎腿,用右手随着旋律轻拍膝盖,脑子里是一幕幕三十年来的情感沉浮。其实情感就是情感,来去自如,而沉浮的,只是无法来去自如的众生。唉,茫茫人海,灯红酒绿,谁又会等谁呢?你等的人不来,或许他不知道你在等他,或许他根本不在乎;他以为在等他的人,翻山越岭后,发现早无踪影,有的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情感从不是一个人的事,只不过很多时候,不得不是一个人的事。
孙彦的歌声不知有什么魔力,字字句句,不知怎的,就毫无阻拦地敲打在Jason的心上:
“我也曾陶醉在两情相悦
象飞舞中的彩蝶
我也曾心碎于黯然离别
哭倒在露湿台阶”
Jason苦笑着咽下每个字,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因为它就是现实本身。
活到这把岁数,应该明白,生生世世、海枯石烂,那是琼瑶和少男少女们才敢轻言的。分分合合乃人生常事,哪怕是等到了彼此的人们,两情相悦又怎见得是一辈子的事?如能白首一心,真当感恩造化大,如若不能,但求黯然离别时,两人都哭倒露湿台阶。因为那、才是对曾经的两情相悦,起码的尊重。但更多的离别,呵呵,恐怕是一人哭倒露湿台阶,另一人象飞舞中的彩蝶,头也不回投入新的两情相悦。
“红灯将灭酒也醒
此刻该向它告别
曲终人散回头一瞥
最后一夜"
多美好的夜晚,只可惜,又将告别,又将各奔东西。曲终人散,回头一瞥,已不见来时路。
临走的时候,大家依依不舍,相约早日再见。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再聚不易,相见不知又在何时。
Jason久久的、久久的目送每一个人离去的背影。
一回头,他发现只有孙彦还在等代驾。她有些站不稳了,只好用指尖扶着Jason的肩膀,用最小的接触面积来解决自己的平衡问题。Jason本就打算慢慢散步回家,所以索性留下来陪她。
孙彦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还要举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晃动着,不知是数落Jason还是数落空气。她的脸上绽放出红酒带出的血色和韵味,说:“Jason, 我告诉你个、秘密。上大学之后有段时间,我很讨厌你。”
“为什么?” Jason不知道她是在说酒话还是在开玩笑。
“因为你太冷。”
“冷?”
“嗯,冷,冷得像铁。我给你写了那么、那么多封信,装在一个、饼干盒子里,” 孙彦用手比划着方形,“内时候挺傻的,不敢给你。最后都要去大学报到了,没办法,只好托Dan转交给你。”
Jason怔住了。
“但是你、你连一句话、一句话都没有。”
“我......”
“女士您好!是您那边约的代驾吗?” 一个穿工装的滑板男突然冒了出来,高声询问。
“是!” 孙彦赶快把手抽回,竭力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一个大律所合伙人的样子。
“See you...... next time I see you.” 孙彦笑笑,上了车。
汽车红色而鬼魅的尾灯,快速消失在了这大都市的茫茫夜色中。
Jason对车上的人挥手,再挥手。
夜,又寂静了下来。近30年来熟悉的苦寒感,又霎那间包围了他。
Jason紧了紧衣领,微微驼着背,撇着外八字儿,漫无目的地向前。
路过一片深不见底的神秘的胡同儿时,他突然想一探究竟。
反正,今夜大概是要无眠了。
他一头扎进了随便一条幽深迂回的小径,寻着点点透出墙外的灯火光亮,继续向前。
据说这里是昔日老北京的繁华之处,达官显贵、富贾名流云集。不知它在历史的长河中是如何被逐渐演化成了现在的模样。它对Jason而言就是个迷宫,是黑暗中狭窄、坑洼不平的小路,是随意悬挂着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电线,是一些个让人不敢擅自闯入的门洞。空气里并没有厕所的味道,空气里有的,是满溢而出的锅碗瓢盆的铿锵,各种风味儿的饭菜,偶尔的犬吠猫鸣,亦或某家拌嘴互cei时的一地鸡毛。
难得一见的路灯下一处相对开阔的处所,早就烟火气十足地横摆开了一片供人撸串儿的小摊儿,有块low到爆的牌子,上书“老三烤串儿”。
Jason找了个小桌坐下,要来啤酒和羊肉串儿。他其实不敢吃这里的羊肉,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他觉得自己此时需要这里。
不修边幅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吃得热火朝天。大声的攀谈,脸红脖子粗的划拳,欢声笑语,随时爆出的毫无恶意但确实恶毒的粗口......此起彼伏,逼退了深秋的寒意。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身处这个城市的中心却并不在这个城市的心中,并不在意他们已经被飞速前进的时代远远甩在身后。此时,有酒有肉,明月当空,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将金樽空对月。
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