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转折总是猝不及防的,而对苏轼来说,转折似乎更多些。到黄州之后,苏轼真正成为了东坡。其后的汝州之行,又是另一番心路历程。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三月,他奉诏由黄州团练副使改任汝州团练副使。七月,经过姑熟(今安徽当涂县),偶遇了昔日黄州太守徐君猷的侍妾胜之。东坡在黄州时,徐君猷对这位治下的朝廷罪臣,异常尊重欣赏,时相过从,诗酒酬唱。苏轼的五首联章体《浣溪沙》序道:“雨后初雪,太守徐君猷携酒见过。”那是元丰五年(1082),这天徐君猷来,不仅带了酒,还携了家妓,邀他共赏雪景。当时,这位名叫胜之的歌妓,是徐君猷最宠爱的侍妾,苏轼多次见过她,在徐太守的宴席上,苏轼还曾为胜之作词:“双鬟绿坠,娇眼横波眉黛翠。妙舞蹁跹,掌上身轻意态妍。”(《减字木兰花》)也是在这一年,徐君猷离任赴湖南,于任上逝世,苏轼十分悲痛,为写挽词:“一舸南游遂不归,清江赤壁照人悲。请看行路无从涕,尽是当年不忍欺。雪后独来栽柳处,竹间行复采茶时。山城散尽樽前客,旧恨新愁只自知。”
两年后,苏轼意外地又见到了胜之,在张恕的宴席上,原来胜之已改嫁张恕,东坡一见到她,便立刻回想起徐君猷,伤感起来,胜之自然也还认得这位东坡先生,可她仍是款语侑酒,载歌载舞,她不曾同苏轼叙旧,自然也无法猜到他的所思所想。南宋王明清《挥麈后录》称:“徐君猷后房甚盛,东坡尝闻堂上丝竹,词中所谓‘表德原来字胜之’者,所最宠也。东坡北归过南都,其人已归张乐全之子厚之恕矣。东坡复见之,不觉掩面号恸,妾乃顾其徒而大笑。东坡每以语人,为蓄婢之戒。”王明清写道,苏轼当场掩面痛哭,胜之见了,竟左顾右盼地大笑,这不免有小说家言的嫌疑,而苏轼的难堪、慨叹也确实是存在的。他作《西江月》记下这件事:“别梦已随流水,泪巾犹裛香泉。相如依旧是臞仙,人在瑶台阆苑。花雾萦风缥纱,歌珠滴水清圆。蛾眉新作十分妍,走马归来便面。”
昔日,徐君猷与爱妾胜之情深意笃,生离死别之际,胜之泪湿鲛绡,泪痕尚在。以司马相如比徐君猷,形容他仙逝而登上瑶台仙境。而今眼前的胜之,舞姿如花雾萦风般缥缈,歌声如珠玉般莹润、水滴般清圆,入时的蛾眉,是她的新官人所画。“走马归来便面”,用的是张敞的典故,《汉书·张敞传》:“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史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
张敞画眉,在今天被传为佳话,可在最初的典故中,为妇人画眉被视作风流多情,是不符合君子的德行的,张敞走马过章台街时,以扇遮面,不让人认出自己。这里“走马归来便面”暗指张恕。前面各句,是记述事实,直到最后“走马归来便面”这句,显然可见苏轼的不满,以画眉之典,责备得十分含蓄,更多的或许是痛惜。词前有序:“姑熟再见胜之,次前韵。”前韵指两年前的元丰五年(1082),苏轼赠送徐太守与胜之茶团而写下的《西江月·龙焙今年绝品》,两年后,苏轼再见到胜之,步韵作此,抚今追昔,可以想见他的悲慨。其实,就那名侍妾胜之的立场来说,固然有生计之需,但徐太守身故才一年多,苏轼眼见她这样极力取悦于新主人,不禁十分痛心,不知东坡后来与人提及她,是否真像王明清说的,“为蓄婢之戒”,可那之后,苏轼真的再也没纳过妾,家中也不蓄养歌妓了。
北宋当时狎妓成风,苏轼为人平易可亲,在与歌妓的交往中,显然有别于温庭筠、柳永之流香艳声色的描摹,戏谑甚少。他所写歌妓大多是友人的姬妾,其中不少情致高远、多才多艺的女子。东坡当时才名震动,文思敏捷,每有所作,往往竟相传唱,席间无论宾客还是歌妓请他题咏,东坡都欣然应允,因而赢得了歌妓们的普遍尊敬、爱戴。
元祐元年(1086),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岭南三年的王巩北归了,王巩被贬时,歌伎柔奴随行到岭南。苏东坡设宴招待王巩与柔奴,酒间,东坡问柔奴:“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答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东坡听后甚为感动,取其语作《定风波》,词的下半阕是:“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唐白居易《初出城留别》:“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另一首《种桃杏》:“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柔奴的回答,可见其见识不凡,而苏轼的借用,也道出了他自己在黄州时所得的人生感悟。
东坡最为人所知的妾室是朝云,据《朝云墓志铭》,朝云卒于绍圣三年(1096),在苏轼身边二十三年。她跟随苏轼应在熙宁七年(1074),当时苏轼正在杭州通判任上,初为侍女,后为侍妾。据毛晋《东坡笔记》,苏轼一日退朝,饭后散步,问众侍女道:“你们说我腹中是何物?”一婢答:“都是文章。”苏轼不以为然。又一婢说:“都是智慧。”东坡还是说不对。朝云又道:“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捧腹大笑。自此,朝云被视作东坡知己,后来纳为妾室。苏轼宦海浮沉,贬官黄州,就有朝云相伴。在黄州至汝州途中,经金陵,朝云生下苏遯,却不幸夭折。苏轼曾写两首哭儿诗:“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我泪犹可拭,日远当自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等到苏轼再度远谪岭南,“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朝云诗并序》)苏轼曾担心体弱的朝云无法承受岭南的湿热气侯,劝她也离开,但朝云却误会苏轼是“卑我”而“濒然凝薄怒”(《和胡西曹示顾贼曹》),坚持同行。她对苏轼的“忠敬若一”委实难能可贵。在东坡漂泊不安的贬谪路上,朝云那一份坚定至纯的相随,怎能不令屡临险境的东坡铭刻于心、感念系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