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绿茵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推开身上精疲力尽、陷入沉睡的男人,文姐从床上坐起来,随手披上绯色真丝睡衣,拉开厚重窗帘一角,斜倚窗边,点燃一支女士细烟,夜色中只有烟头一点亮,像是回应月色和星光。文姐眉头轻挑,不屑长叹:“这女人活着哪有什么希望!”
花国传奇,文凤女士重开文公馆,开门迎客。多少富豪趋之若鹜,一睹芳华。
“文姐的床是男人销魂冢,上去了可就下不来了。”“那大把票子流水一样进来,真不愧是美人儿。”几个小丫头小声议论,三分鄙夷七分嫉妒,乱世中,能吃饱就很好,谁又活得轻省。
周茹坐在西式大床上,红着眼眶。大城市新学校比镇上漂亮很多,以前镇上同学们尊重她是周家小小姐,现在同学们都知道她是花魁私生女,来历不明。
时间回到一年前,周茹生活在小镇。
随着日军不断蚕食我华夏大地,学生运动频发。那天镇上唯一一所新式学校的学生们又举着自制标语,拉着条幅,走上街头。
镇子不大,不少老百姓都跟着瞧热闹,“这些学生可真新鲜,隔三差五就上街闹。”
“反对暴政,抵制日货。”酒楼掌柜领着账房站在二楼看得更清楚。
“你看镇长家二公子带头反对暴政,这小子要造他爹反吗?”有二楼客人开口,引来一阵哄笑。
账房看了一会儿,问:“咱们家小小姐呢,今天怎么没看见,往常不是最积极?”
店小二搭着手巾上菜,顺便回话,“小小姐一楼坐着呢,崴脚了,跟不上,已经吩咐厨子多准备面条,要等同学们结束一起吃晚饭呢!”
“哎呦,这才不到中午,那帮学生是要闹一天呢!”老秀才穿着长衫,一壶小酒一碟花生米,一边感慨一遍叹息,“这世道,总不是大清那会儿喽。”
掌柜看了一会儿,镇长家丁把二公子拽走了,都说人老成精,他一琢磨赶忙让伙计去给主家报信儿,“小小姐崴脚了,快让丫头婆子接回去,有家里大夫给瞧着,这要是耽误了,我这老脸怎么见主家。”
不一会儿周家大管家带着两个健壮婆子,急匆匆赶来,一般大管家不出门,掌柜知道自己做对了。
周茹趴在一个婆子背上,问大管家:“周叔,我爹怎么了,非要叫马上我回家,我姨娘又闹脾气了吗?”
大管家尽量语气温和:“大少爷回来了,想看看小小姐,老爷带着全家等你呢!”
周茹出生时大哥早离家了,不过每年都给她送礼物,大嫂倒是见过,比自己姨娘还老。
周茹想着等会儿进正屋不能让婆子背,得自己走,给大哥留个好印象。她好奇地问:“周叔,大哥留过洋,是不是一身正气,特别严肃?”
大管家笑着说:“小小姐别怕,大少爷会疼你。”
这一行人刚进大门,门口家丁立刻锁上大门。
镇政府门前,几个警察举着枪,平时他们都拿警棍,学生们更振奋了,喊着口号,毫不畏惧。
直到一声枪响,街上人群四散,只留下青春洋溢的学生还不肯退去。
老镇长亲自出来劝说,“虽然上峰有指示,可孩子们还小,总不能真不管,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老镇长心里着急又劝了好一会儿,直到一辆辆军车开进小镇。
日本士兵枪口直对学生,老镇长挡在学生前面,点头哈腰,伏低做小。祈求日本军官不要跟学生们计较。
日本军官慢条斯理擦着手枪,突然抬手,老镇长被一枪爆头。
日本兵像是得到讯号,直接对着学生们射击,不留活口,一条条鲜活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
日军很快控制了整个小镇,杀戮和战火终究没放过这并不繁华也不富裕的小地方。
周茹从婆子身上下来,一瘸一拐走进正堂,全家上下都在,她姨娘不顾规矩,直接扑过来把她搂在怀里,大太太和二太太也红了眼圈。
周家是镇上大家族,清朝还在那会儿家里出过一品大员,家中规矩最是讲究,唯一瑕疵就是周老爷50岁时娶了一房妾室,据说受过新式教育,那一身旗袍,大叉开到大腿,皮肤白皙,也不裹胸,一对大奶,身姿婀娜,男人们看见眼睛都直了。
镇上传说,“周家三太太,那是狐狸精转世,周老爷最是端方正直,那也扛不住呀。”
周老爷今年六十有四,膝下二子,皆是大太太嫡出,如今都是不惑之年,有儿有女,唯独三太太生的小女儿,刚满十三岁,比自己那几个侄子侄女都小,周老爷老来得女,自是宠爱。
这小女孩就是周茹,她还不知道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已经殒命。
周老爷抬手,婆子们扶着三太太和周茹坐到大太太旁边。
“跪下!”周老爷一声呵斥,带着疼心和恼怒。
周家大少爷周良诚穿着洋服,跪倒在地上。这个男人戴着眼镜,一脸严肃,容貌与周老爷三分相似,但气质更寡淡更疏远。
周茹第一次见他,但马上猜到男人是自己大哥。
周良诚跪得笔直:“爹,如今战局大东亚共荣是大势所趋,儿子不知自己错在哪?”
周老爷捂住胸口,大太太替他抚背。
“良诚,你做了汉奸,还有道理吗!”大太太怒其不争,开口训斥:“一个妇人尚且知道民族大义,你留过洋,也算博学多才,怎么就能给日本人当狗?”
大太太与周老爷少年夫妻,年纪相仿。如今身子骨也不好,放在周老爷背上那只手突然攥紧,身子不住抽搐,家里大夫就等在廊下,正好派上用场。
几天后,周家发丧,周大太太去了,被自己儿子当汉奸活生生气死了。
灵堂上除了周家人,几乎没有外人,日本人杀光了游行学生,镇上多少家丧子丧女之痛,周家还出了汉奸,除了几个世交几乎没有外人。
吉普车上一位日本军官慢条斯理走下来,周良诚把他请进灵堂,军官对着棺椁一拱手,算是祭拜,周老爷被大管家扶出来,几天间,周老爷更显老态。
他冷着脸招待日本军官,家里几十口,儿孙满堂。他强压怒气。
日本军官看周老爷面色很是开怀,慢条斯理摘下手套,轻轻一挥,周良诚走过来,点头哈腰接过手套,家里几个小辈怒目而视,被大人按着低下头。
“老人家,您儿子效忠帝国,你也德高望重,不如你来当镇长,这是好机会,希望你珍惜。”军官中文不太熟练,走前还扫视了一圈周家人,不屑,威胁尽在不言中。
周老爷让管家送客,夜晚,灵堂上,孝子贤孙们都被安排了去处,来不及等大太太入土,孙辈都被送走了。
姨娘更是直接带周茹南下,重开文公馆,继续以色侍人。
周茹没看见同窗遇难,更没看见周老爷带着二太太一根白绫,挂上房梁。
地上铺着周老爷绝笔,一首文天祥《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老爷宁愿以死明志,也不做汉奸走狗。
这边文凤虽是半老徐娘,却很有手腕,买了几个丫鬟,皆是颜色不错,调教之后,如同露珠吻过的尤物。纨绔子弟都以能去文公馆“赏花”为荣。
周茹给小镇同窗写去不少信件,都被姨娘文凤女士扣下了,孤独时她会取出其中一封,慢慢看,一字一句,那里有少年真挚也有自己找不回的希望。
现在周茹升上女高,跟在学姐身后,印传单,发起街头演讲,有时为打破旧思想,有时为唤醒国人心智。
有同学自诩先驱,她们联系周茹,计划开展一个裸体游行,以追求男女平权,打破女性身上枷锁。
周茹听到这个建议,脸上异常精彩,尤其是她们说:“你妈妈是妓女,受尽屈辱。你家贞操观念薄弱,你最适合参加这次活动。”
周茹拒绝了,她一个人沿着护城河散步,就是不想回家,文公馆夜夜笙歌,那不是正经女孩该去的地方。
夜晚,楼下酒会觥筹交错,她坐在自己房间里西式大床上,又一次红着眼眶。
没几天,女学生裸体游行就登上报纸,文人骂战,赞同有之,反对有之。
不论多赞同,让自家妻女去裸体,他们一定不肯。
文凤女士,穿着修身旗袍,破天荒早起,坐在餐桌前,和周茹一起吃早餐。
“你以后想继续升学还是经营文公馆?”文凤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她陷在泥潭却要看女儿天真,她不开心。
“我是周家女儿,为什么经营文公馆?”周茹早就想回镇上。她垮着脸,继续说:“姨娘,咱们一起回家不好吗?”
“周家早没了,你爹还有二太太都死了,还有你那些同学,都死了,都死了。”文凤嘴角上扬,咬着牙,明明在笑,却看着比哭还难受。
周茹愣在那,心里惊慌失措,“爹那么疼我,怎么会不理我?两年了,同窗无一人联系,就算是离家避祸也不会了无音讯。”
周茹就坐在餐桌前,很久之后,她发现自己站在护城河边,一个人,孤零零。她觉得自己做了场梦,梦里人都在指责她,把他们撇下。
傍晚,文公馆内依旧热闹非凡,兔耳女郎,丝袜红唇,女人们浓妆艳抹,荷尔蒙随着唱片歌声蔓延到每一个角落,周茹没有走侧门,她穿着学生装,斜挎书包,不施粉黛,直直走进欢场。
文凤走过来搂住周茹,对男士们介绍:“这是我女儿,文茹,还在读书。”
男人们一边纷纷夸赞,“出水芙蓉”,“青出于蓝”,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这姑娘细皮嫩肉,一看还是完璧,该值多少钱呢?”
周茹不屑这些男人,不过是一群废物,只想活在纸醉金迷里。她不需要模仿天鹅,就骨子里自带清高。那模样越看越勾人,这就是文公馆继承人,男人们,爱死这个调调。
匆匆露面,文茹名声在外。但周茹还是选择读书,文凤没强迫她。“不论姓什么,叫什么,女儿是自己的。”
周茹站在街头,举着照片,里面是日军杀害平民,她讲得慷慨激昂。一辆小轿车停在附近巷子里,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是从法国留学多年的周家二哥周良义,身边还跟着老管家周叔。
他们挤进人群,周二哥看着周茹,“这个妹妹比自己长子还小两岁”,他脸上愈发慈爱。
周茹讲到一半就发现大管家周叔,讲完后她直接走过来,二年不见,周茹是大姑娘了。
“周叔,我爹真没了吗?我同学们也没了吗?”周茹知道结果,就是还想再一次确认。
大管家点头承认,他赶快把周茹推到男人身边,介绍道:“这是你二哥,如今你们兄妹在一起,我算是对得住老爷了。”
大管家周叔早已老迈,如今年纪也快灯枯油尽了。
周良义把周茹接到自己住处,是一套二层洋房,不如文公馆阔气,也被二嫂和侄媳打理得干净整齐。
文凤对女儿离开表现很平静,“有了去处,哪个女人还愿意呆在烟花之地!”
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周二哥家就是如此,周茹大侄子已经结婚现在在政府部门实习,二侄子和自己一样还在读书,还有一对双胞胎侄女,年纪还小,梳着小辫子整日调皮。
周二哥回国后也受邀进入财务部门,现在也是官身,有配车有司机,很是体面。
文茹在文公馆惊鸿一瞥,再不见踪迹。总有些富贵闲人打着寻芳名义四处打听文茹。不久她本姓周,现在与哥嫂同住亦不是秘密。
有几位富太太递上帖子约周二嫂打牌喝下午茶。话里话外打听周茹,一家有女百家求,周二嫂也觉得小妹长得好看,年纪也正是该定亲,多相看也不错,就不远不近迎合着,没有拒绝。
没想到这天媒人李王氏捂着嘴,喜笑颜开上门说亲。周二嫂看不惯她嬉皮笑脸,一脸谄媚,心里埋冤那几位太太,不好好选人保媒。
“贵府茹小姐艳名在外,那吴家老爷想续弦,现在是新时代,不兴娶姨太太,茹小姐进门就是正牌夫人,家里那几个老人,不要名份,多几张嘴吃饭而已。”
媒婆眼里吴家是顶好人家,周二嫂气得捏着帕子,手都在抖。
媒婆看周二嫂不情愿,又下一剂猛药,开口说:“之前是有几个年轻公子想抬茹小姐做妾,但都不是正经夫人,和吴老爷怎么比?”
周二嫂嘴唇都得瑟了,“那几个夫人原来是想作践妹子,打这种主意接近我周家。”
媒婆见多了大户人家龌蹉,假意好心提醒:“那茹小姐可也是文公馆大小姐,好人家谁敢娶回去,吴老爷跟市长也有亲戚,你家老爷不亏!”
“滚!”周二嫂拎起椅子靠垫,扔向媒婆。周老管家拄着拐杖带一个丫头撵走媒婆,二嫂搂着双胞胎女儿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周二哥上班接了管家电话,也很无奈。文公馆大门开着,就会影响妹子姻缘。时下倡导人人平等,但娶名妓女儿,但凡注意点名声的人家都会拒绝。
周茹也从侄女口中知道这场闹剧,她坐在二嫂身边,讨好地说:“我不嫁人,跟侄子侄女一起给你养老呗。现在男女平等,万一我成了那女英雄,不比嫁个男人好。我要让咱们周家名垂青史。”
二嫂看她越说越离谱,拍拍她额头。“你不嫁人可以,名垂青史就不必了。”
周二哥回来时发妻已经消气,周二哥把长子和周茹叫进书房。
他让周茹先坐下,对着儿子满脸严肃。“你小姑年纪比你还小,爹不放心,你对着祖宗发誓,以后要像孝顺父母一样孝顺小姑,无论你小姑嫁或不嫁,周家都有你小姑位置。”
周茹傻傻看着侄子发誓,有一点脸红,有一点感动。
几年后,周茹考进一所师范大学。
那时北方遭遇旱灾,战局节节溃败,国民政府应接不暇。对灾情不作为,百姓们拖家带口离开家园,一路沿途乞讨,很多城市进出口都有士兵把守。大旱之后是大疫,把灾民放进去,后果难料。
周良诚在日本人那一路高升,成为沦陷区伪政府官员,这次作为代表与本市市长谈判,讨论灾民安置。
“这座城市不久后就将沦陷,日军快打过来了。”消息传来,城里大户人家有人按兵不动,有人积极筹备再往南跑进国民政府控制区避难,更有人散尽家财买粮救灾。普通人只求个温饱,反而没什么动静。
周家兄弟再相逢是在谈判桌上,大嫂前日就带着小孙子登门探亲,祸不及家人是这个时代独特风景,常听人说,“军阀太太们同一牌桌打牌聊天,军阀丈夫们为争地盘打得水深火热。”
二嫂以礼招待长嫂,周茹也请假陪着两位嫂子逛街,大嫂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悄悄跟周茹说:“相信你大哥,他不是坏人。”
大哥周良诚出门必须要带保镖,他遇见几次刺杀,彼时国人对汉奸嗤之以鼻,恨不得杀之后快,甚至有一次学生扔燃烧瓶还牵扯出二哥次子,周良诚一律不追究,整日挨骂,却乐得其所。
他接受报纸采访时还说:“立场不同,都是为国为民,大东亚共荣是鄙人的梦想。”当然还是收获骂声一片。
谈判这几天正赶上重阳节,兄妹三人同坐一桌,大嫂在花瓶里插了几朵菊花,周良义举杯向周良诚:“大哥,值吗?”他一指周茹:“幼妹丧父,姨娘开门迎客,气死娘,逼爹上吊,我们周家没了,值吗?”顿了一下,又忍不住问:“日本人画一张大东亚共荣蓝图,你就当梦想,值吗?”
周良诚好脾气笑笑:“等到那天,就值了。”他举杯一口干了杯中酒,“值了,都值了。”
周茹想着她跟同学看到那些灾民,衣不蔽体。她心里有火,无处发泄,也发出疑问:“那些穷人没衣服穿,没有东西吃,有没有人问他们,值不值?”
周家兄弟被问沉默了,记得,“师夷长技以制夷”;记得,“西学东用”。记得留洋前满腔抱负,现在眼里只剩值不值得。
羞愧中兄弟举杯,给周茹倒满了一杯果汁,兄妹三人第一次共饮,短暂相聚。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大哥周良诚失踪。
九月,满街都在庆祝胜利的喜悦,二哥带着全家到湖北赴任。
此时周茹已经大学毕业,在一所女校当教师。这次她没跟二哥一家离开,文姨娘老了,需要人陪。
文凤关闭文公馆,搬去和女儿周茹同住。她偶尔对上周茹那和自己相似容貌,非常羡慕她,曾几何时,自己也渴望考上大学,做新女性。她没机会做到,但女儿做到了。
当周茹提出带她一起留洋时,文凤毫不犹豫答应了,周茹收拾行李时,轻声询问:“娘,你看这件旗袍漂亮吗?”
文凤愣了一下,“是娘,不是姨娘”,又自顾自摇头,“是呀,现在是新社会了。”
母女俩相视一笑,收拾得更细致了。那些年文姐丢掉的尊严和希望被女儿一声“娘”找回来了。
几天后她们坐上远航邮轮,开始奔赴新生活。
很多年后,周大哥被追封烈士。他从日军那获得不少机要情报,是英雄,是有功于民。全了大嫂那句,“你大哥不是坏人。”
周二哥一家随政府同僚一同落脚台湾,去世前坚持要把骨灰撒到金门,期待随海风重归故里
那年重阳节成了兄妹三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聚。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乱世中总有遗憾,幸好他们都为自己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