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谷与旧海

  我叫周川,山川一样的名字,也类似幸运的有着山川一样的命运。门前永远向阳的最高那条田梗是我和小弟最热爱的是地方,正好那个角度我能放眼十多年陪伴我的全部,一座拦腰截断的铁路架桥和更多埋葬,还有想象中穿过那条蜿蜒的山谷貌似与苍穹相吻的旧海。

  我并不明白祖母为何给予了我这样一个名字,也许陪伴她走过八十多年的山与谷是比生命更沉,也许是因为自始至终的守候和从未离开,也许是像山川一样的迭荡命运,也许它就是个名字,并无深意,代号而已。

  眼前的一切一点也不陌生,对于生活在大山深处十三年的我,已熟透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谷,胜过熟悉自己的指纹与脉络。只是层层老茧已将原本清晰的纹路覆盖,丝毫不剩。一双小手在握紧蔓藤的同时也握紧了岁月。不过值得幸福的事我有强劲的臂膀和双腿,像是一位只认前方的攀岩者一样,驯服一座一座又一座大山。我还有如何都不会遗忘的祖母和小弟,于我而言,他们比山更沉,比岁月更长久。别人家的孩子拥有的是否与我雷同,也并不是值得深思的事,毕竟也无半毛钱的关系。我笃定会一如既往的不去怀疑这样的生活有丝毫的悲悯之处。

  我下定决心就这样的幸福下去,满足过去的日子,满足这样的大山里沉甸甸的情。我始终告诉自己那些原本会痛苦一辈子的事总是抵挡不住时间的伟大,那些离去的人也走到了快乐的殿堂正在期待着又害怕着重逢,同时也在目睹着我们正在撰写的快乐与苦难。我们的每一天,过在了自己的世界,也活在了别人的眼里。昨天,今天, 明天,酿成了自己的缤纷成了也酿成别人的精彩。

  每一次的日出与日落我都逃不出我的眼睛,我和小弟习惯了坐在通往学校的那个长满艾草的山顶看日出,那里是我们觉得离天与云最近的地方,也是距那些已离开多年的人最近的地方,近的触手可及,却如何都感受不到呼吸。

  “哥”

  “嗯?”

  “祖母说爸妈离开了大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说最亮的那两颗就是了。我觉得那些云才是他们呢,尽管每天都是不一样的形状,但我认得的。”

  “为什么是云呢?不是太阳也不是南归的大雁。”

  “因为他们的庇佑”

  “庇佑?”

  “这么远的路呢,这么灼热的阳光,没有他们的庇佑,我们会很痛苦的吧。”

  你说的不错,只是我们该走了。”苍白无力的回答。我发现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割我的喉咙,在这座座大山中,几乎没有人会谈及我们的父母,而关于他们的事我也只是停留在!三四岁的破碎记忆。

  那貌似是一个霞光万丈的傍晚,一切都一如既往。刚出生不久的小弟安稳的躺在祖母编织的摇篮里沉睡,我在苦苦哀求祖母再讲一遍小红帽的故事。这样的平静被一声划破苍穹的的巨响打破。我跑到摇篮边捂上小弟的双耳,怕他从安稳的梦中醒来。

  “安子他妈...安子他妈...砍脑壳的老天爷不长眼哟。安子和他媳妇出事了,隧道塌方被埋在隧道里了,怕是出不来了。”那次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见祖母哭,没有哭声,只也不见眨眼睛,只是斗大的泪水一滴又一滴的落到地上,弹起细微的灰尘。而我也是从那天起也再没见过爸妈,也没再听过有谁提起过安子和他媳妇儿。就这样他们从我们祖孙三人身边消永远失如同从未来过。

  如今那条隧道还在,架起的铁轨索桥在行人和列车穿行时发出清脆的铁索钢木相互碰撞的声音,归家的人们在这段路上也依然欢歌笑语,他们好像已经将多年前有人在这里永远离开已忘却,包括我也已经是渐渐模糊了当年那种生离死别的的痛。只有日益衰老的祖母还清晰记得。我也曾问过她,只是谁会愿意提起那种撕心烈肺的痛呢?直到有一天,我偷偷看见她坐在门前的第三根田梗上,用饱含深情与怀念的目光眺望那铁索架桥,一动不动。我知道那沧桑的容颜却有着坚毅的目光,只是无论在怎么企盼,我们也无法再重逢。

  日子久了,我和小弟也会时不时得在那田梗上小坐一会儿。俊朗的山川像只懂长久守候的卫士,蜿蜒的河流洗涤着卵石清澈明媚,细腻温柔。还有多年前就沉睡在岩石下的父母,想想让年迈的祖母承受这一切也真是够狠心的,这样的痛苦应该是会比山川还要长久的去陪伴她到生命的尽头吧。沉闷的声音每天都会从那河口传来,唤醒这寂静的山谷,也引发了更多想象。绿皮列车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呢?你告诉我山的那边是不是一望无际的碧海?是不是电视里的那样有松软的沙滩,结队的海鸥,纯白的浪花,各种各样的贝壳和能听见海的声音的海螺。大海它可真神奇呀,像山川一样神奇呢。可那终究离我太远,也不会去奢望有一天我能像驯服大山一样驯服无边际的海,它应该是比山川更强大的存在。

  树干都摇晃的越发厉害,风刮过耳畔也是呼呼作响,看这满山飘零的落叶该是入秋了。一旦入了秋,山谷里就开始变得裸露了,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丝不挂。山谷里的秋风尤其的割人,河水也是冰冷的侵骨。这应该才是它最真实的模样,夏天只是高潮,它终归是要恢复平静的。落木代替了新叶,南归的大雁代替了知了,这片土地也被当初的骄阳温柔以待。这一切都来的太过美好,也让人措手不及。在无力预知未来的模样时,那应该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

  “川子,你多穿点儿,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伞,把弟弟照顾好,看这天气是要落雨了。”祖母一边给小弟穿衣服,一边叮嘱我。

  “这天都还没亮呢,你咋就知道会下雨呢?”

  “带上吧...也没多重”

  “遵命!”我和小弟调皮的向祖母做了一个敬军礼的姿势,之后都捂嘴偷笑。

  “放学了早点回来,万一下雨可千万别呈能,在河边等着我,可要记住了......”

  “晓得了噻...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哈哈哈哈”我就这样左手拉着小弟,右手提起他的小书包在即将放明的早上走向了狭窄而有漫长的通往学堂的路。即使我看不前面的路,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十多年了,这条路几乎每天都会留下我的足迹,我熟络它,胜过熟络自己。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没害怕过,只是每当一回头看到家的方向还有着微弱的灯光,灯光映下的蹒跚而从未离开的身影,我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下起了异常大的雨,回家的那条小路俨然一副面目全非的模样,被大雨冲刷的泥泞沿着路汇入了那条回家之路必经的河。

  “这水涨的真不少,我们是不是过不去了。哥"

  “站着别动,我试试。”

  “你稳点儿,石头上长着青苔呢,滑的很。"

  “晓得了。你千万莫动哦。”我找到一块石头坐下,脱下破旧而湿透的鞋,将它提在手上。尽管鞋早已湿透,脚趾也已经被泥水冲泡的泛白,冰冷的即使踩到碎瓶渣滓也感觉不到,但当我的脚触到河水的那一瞬间,身体也免不了打颤,牙齿也咬的越发紧,它远比想象的还要寒冷。前进的每一步我都做到极其小心,试探性的去盲寻扎实的磐石,脚趾像一把锁牢牢的将他们锁住,我想到了很多天前,美丽的阳光铺满山头,我用布满茧的双手死死的抓住蔓藤向上攀爬,任汗水滑过我的脊背,我也绝不松一松手,那是生命一样的缰绳啊,我越抓的紧也就越存在的长久,比蔓藤还要长。现在我也同样的告诫自己,即使我的双手无能为力,我的双腿无处可逃,也要拼尽力气附住河石。我知道那条河带走了太多人,可是他永远带不走我,它永远都不会有带走我的力量。终于我在踏上最后一块不那么光滑的顽石的时候有了久违而又陌生的释怀。

  可是小弟还在那头,他的目光有茫然也有期许,即使有一河之隔我也能感受得到,那么真切。我意识到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如何都不可能将只小我四岁的小弟驼过来,我拼命的向他呼喊:“千万不要动...河水很急,我回去叫人。”我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怕湍急的河水淹没我的声音,我怕对面的小弟陷入绝望,我更怕无情的河水将他带走,我终究还是怕很多事的,我总是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才懂得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其实谁都应该是这样的。

  当我赤着脚,气喘嘘嘘的站在祖母面前时,她正在为我和小弟缝制过冬的棉鞋。

  “咋成了这副德行?弟弟呢?”

  “还在河对面,他过不来,我也驮不起他。快点去接下他吧,一个人呢。”

  祖母听到后,就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披了蓑衣拔腿就往河边跑。记忆中她也只有那次接到父母被埋的那么消息时像这样拼了命的奔跑过。我也没来得及换双鞋就跟随着跑到了河边。紧挨着的稻田已经被河水扫荡的一览无遗,还有正在被冲刷的沟壑,一点一点的变得更加面目全非。

  “你就在这儿不要动,我去对面接你弟弟。”

  “我们一起过去,两个人会更稳些。”

  我很惊奇这次祖母没有拦住我,而是用她那青筋爆起没有温度的手紧紧的拉住我,一步又一步的靠近河岸,果然两个人的力量是令人欣慰的。只是再次回去的这一段征程越发艰巨,我使足了力气扶住祖母的臂膀,另一只手提起她的雨鞋。趴在祖母背上的小弟一动不动,我想他是知道的,稍有不慎,无情的河水就是生命的终结。我还记得他曾天真的问我“死的时候应该是很痛的,我不怕有一天死去的痛苦,我只怕永久的离开和后会无期。“

  我说“死是痛苦与遗忘的开始,闭上了眼就无力再睁开,那些阳光与美好再与你无缘,你恋恋不肯忘的事成了永恒的羁绊。所以我当这个世界上还有我们爱的东西时,我们还不可以死去。”

  而现在,我们都害怕了,生怕伸出的脚会扣响通向死亡的门铃。只能死盯着前方,每靠近一步都在暗自窃喜,从未有过的艰难,这也许就是死亡的可爱之处,末路的惶恐和故作镇定。

  终于到了最湍急的河段,我挽了挽裤腿,把祖母的鞋小心翼翼的放进小弟的书包,紧了紧肩上的背带。我知道这是比之前还要刺激许多倍的挑战。我望向了祖母,她的确是一副衰老的模样,那顶草帽也掩饰不了日益花白的头发,她从来都是戴着一顶草帽的,无论天晴或是下雨,头发也总是握在里面,尽量不让任何人注意她的白发,包括她自己,我知道她是真的不愿衰老的,特别是我和小弟还无法让他放心的时候,她还不忍心衰老,不忍心离开。我注意到了她的双腿自始至终的颤抖,现在也如此,可是我却看不到他丝毫的迟疑。这个世界上总是存在着一些值得自己拼命都要守护的事,我想我和弟弟就是她拼了命的守护。湍急的河水发出沉闷的声响,浑厚而沉重像是一些人的休憩,更像是谁的呼吸和叹息。那些明明才在腿边的泥沙眨眼间就消逝的无影无踪,也许闭上眼睛,那些无形之中的压力也就会消散吧,不过我不能闭眼,我要用瞳孔看清将要抵达的方向,有光,有火,有温暖的衣裳,还有更多。

  “抓紧了。”祖母叮嘱背上的小弟。“你也要跟紧点,水大的很呐。”

  “嗯!”我用手稍稍托起小弟,希望能够减轻祖母背上的负重。只是另一只手上的书包已被洪水掩去了一半,我松开了那只托住小弟的手,妄图去整理一下另一只手上的包。没想到这却是给我一生遗憾和内疚的事。多侥幸啊!我曾去想过下一秒会发生的最坏可能,这也许是一种练习,也许是一种未雨绸缪,可是当下一秒的事真的变成了这一秒的事的时候,依然手足无错,无论之前多么完美的设想,也没有回天之力。当我将手移开的那一瞬间,结束了我最爱的人的生命,也开始了自己的噩梦。背上的小弟下滑了一下,胳膊并没有多少力气的祖母担心小弟抓的不劳就将他拼命的向背上推,她顾不得了脚下,踩上了一块布满青苔的河石,身体不停的晃动,尽管她努力的去平衡自己,可是河水的巨大冲击力让这变得更难,下意识的想用手去撑主地,这怎么可能呢?一米多深的浑水。我吓坏了,也懵了,之前的种种设想都逃之夭夭,在大脑被掏空了三秒之后,我努力的向祖母靠近,从没有过的迫切从没有过的畏惧,我哭喊着,小弟也哭喊着,只有祖母还在全力的挣扎,她已经偏离了我在的方向,一米多的距离最终却演变成了永远的距离。

  我伸长了手,我喊破了喉咙,除了这些,我也没办法再做什么,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从没有如此的痛恨过自己。她们溶进了河水,这条原本那么清澈温柔,给我更多欢喜的河谷,现在带走了我的最爱,那么无情,那么残忍。亲眼目睹这最在乎的人离开,随着这河水,一点一点淡出我的视线。他们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在逝去的浑浊中起起浮浮直到我看不见了他们的目光,直到泪水模糊了自己的目光。我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少半块露出水面的岩石。没有鼻酸,没有颤抖,没有呼喊,一言不发,我只是不停的滚下泪水,一滴一滴汇进这河里,痴痴的望着下游,我知道他们真的被河水带走了,永远的带走了,可是为什么不连我也一起带走呢?若我死也不松手,一切都有把握过的比以前更美好。真是残忍啊,带着内疚带着思念还怎么能好好过完这一生呢,这应该就是对我的判刑吧,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必须接受,别无选择。那一刻选择从来都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你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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