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破瓜之礼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百花褪去了顏色。临风楼旁边的那棵大樱树上也结满了娇艳欲滴的樱桃。镇上的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把些低处枝头的樱桃摘光了。留了些高处的,没有办法摘下来。只有一些胆大的孩子可以爬将上去,摘个满兜满怀。
到了午饭时分,在樱树下的人们渐渐散去。小镇石板路上开始变得冷清起来。用过午饭,老板娘将那一兜娇嫩的樱桃铺在了桌上。这些是她早上央求孩子帮她采摘的,她付给孩子些钱,权当是从他们手上买下的。孩子有钱,可以用钱去糖果铺里换些吃食,乐得将那些樱桃卖与她。
母女二人坐在桌前一颗颗慢慢品着那些樱桃。
“你倒是给我说说,大帅都跟你聊了些什么?”
“左右不过是些傻话罢了!”
“怎么个傻法?你说来听听!为娘倒也可以为你参详参详!”
“不过是些仰慕之类的话。他倒是有些意思,说是过几日来与我行‘破瓜‘之礼呢!”
“你可答应他了?”
“我不懂什么是‘破瓜之礼‘。我只知破瓜是二八年华,破瓜之礼可是指这个? ”
“傻子,这个不就是做那个事情吗?也难怪你不懂,我们倒也没有指望你这两年内便把这件事情定下来的。”
“倒是为何?”
“这个可是你的身价。一日有它,你的身价便也不同。你想好了要与大帅有下文?”
“娘!他是个有趣的人,不同于那些浪荡公子哥儿!”
“几句话倒把你哄成这样了?”
“哎!可是娘你先跟我做他的说客,这会倒说我意气用事不成?那要我回了他,你才痛快不是?”
“那倒也不是。你真答应他了,我倒觉着有些心里不着不落的。”
“您是怕还会有比他更好的吗?”
“我也讲不明白!”
“娘,您跟爹爹,可是第一次?”
“你爹爹那时是穷书生,哪里讨得到这个。”
“那你的第一个那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
“提他做什么,陈年旧事,哪里还想得起来。”
老板娘说想不起来,其实脑中却一下子把自己年轻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走马灯似地走了一遍。那时她年纪比小霜还要小个两岁,自己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她相中了一个生意人,儒雅风趣中透着商人的精明。他为她一掷千金,她真的以为自己的未来将与他拴在一起。他承诺回去稟明高堂,便来迎娶她。谁知道他如黄鶴一去不复返。她等来他的一封书信:告知在他离家采办生意之时,家中高堂已为他选定一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小姐。他本不愿负她,奈何事已至此,父命难违。老板娘因此事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重操旧业。只是换了一副冷面冷心的样子,之后她来者不拒。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她遇到现在的老板,才告结束。
“身子是你自己的,你自己做主。你愿意跟他现在行那礼,还是留待完婚之日,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吃这行饭,有这行的规矩。娘的话也就说到这里了,后面的事情如何,也要看你的造化了。也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娘!我不懂如何破瓜呢?你给我讲讲清楚!”
“傻丫头!倒不怕羞,净问些这个!”
说着话,老板娘去她楼上的房里取了些东西来,递给小霜。
“呶!都在这呢!”
小霜接过去,拿在手上,刚定睛看了看,就“哎呀”一声叫出来。原来老板娘给她的是一些瓷片和手绘的手帕,上面绘得都是一些脱得精光赤条的男子女子。见小霜丢开了手,老板娘捡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破瓜之礼吗?这可不就是了!你怕了不成?”
“怎么是如此做法?让人实在……实在……”
“可不就是如此做法!你迟早也要走这条路的,你听我给你讲!”
两个人一个下午围着那张桌子喁喁而谈,小霜听得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七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连日来天气闷热,大家一直盼着一场豪雨。大雨没有降在小镇上,倒是降在了别的地方,这两日河水暴涨,带来些泥沙以及上游人家的物什。小吴仍是在撑船渡人,只不过现时的船随着水涨也高高飘起来。小吴有时午间无事,也将船撑在小霜的窗下,跟小霜闲话几句。
这一日,小霜从早上起来就觉得身上烦热。百无聊赖地用过午饭,仍是觉得心绪不宁。她想来想去,突然掐指算起来,上次大帅离开,跟她约好行“破瓜之礼”的日子可不就正好就是此日。她心下惴惴,有些期盼,又有些许不安,搞得她坐卧不宁。她打开窗,正午的日光照得水面耀眼炫目,小吴的船荡在窗下那片水下,小吴坐在船上打盹。
“小吴,小吴!”小霜唤了小吴两声,小吴想是睡得有些熟了,并无任何反应。小霜在房里找了一枝大号的毛笔,用线坠上,向小吴投过去。投了几次,总算是把小吴搅醒了。
“小吴,小吴!别睡了,起来陪我说会话。”
小吴揉着睡眼,望向小霜。
“刚刚坐上桌,有人端来一只鸡,我正要吃,就被你唤醒了。”
“小吴,你陪我聊聊,今日天气好让人烦闷!”
“天气热了,我这里河上倒不觉着热呢!热了我就下河洗个澡……”
“我可不能下河呢……”
“好象对岸有人要渡河呢!我要走了。”
“小吴,你再陪我多说说话可好,我今日只觉得气闷无聊得紧呢!”
“这可是为何?”
“你是不懂的,今天晚上,我便不同了……”
“什么不同?你今日说话着实有些古怪!”
“哎!我说你也不会明白的!”
小吴抬起头望向小霜,这也许是他从最近的距离仰视小霜了。小霜面目清秀,波光一波一波地漾在她的眼里脸上。他突然觉得天气是太热了,自己很想立时跳进河里痛快地泡上一泡,好浇灭自己心中升起的一小团火。
“我傍晚歇了工,再来同你倾谈,你看可好?”
“唉!你去忙你的吧,不必管我了……”小霜别过小吴,掩了窗。自己坐在屋子里发呆。老板娘早间已经将午饭做好,热在了灶上。自己一个人说是进城去找芳姨。小霜心里暗自纳闷,这时节天气闷热,老板娘倒不在家里安静呆着,不知道可跟自己的事情有关。
大帅跟小霜说的这个日子,可并没有说是几时。想到这里,小霜想起娘说与她的有关“破瓜之礼”的事,自己心下猜度,想必大帅应该是在晚间来的。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天却突然刮起风来,一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起来。小霜正帮着老板收拾前面的茶楼,听见外面的动静,心下也不知大帅这样的日子可还来得?两个人坐在屋里,听见外面的风刮了一阵,然后突然劈哩啪啦,大颗的雨从天上倾倒下来。老板倒是有些坐不住了,拿了伞说是准备出去接接老板娘。小霜劝他还是等雨小些再上路,这样上路只怕没有接到老板娘,自己倒先淋透了。老板看看雨也确实大,也只好在屋里坐等。只是又等了一袋烟的工夫,雨却不见小。老板有些坐不住了,开了门,撑着伞,准备上路。不想一辆人力车却一径踏着雨停在了门前,先下来的是老板娘,没有料到的是,车上还另外有一个人,却是大帅。
老板和小霜连忙将二人让进房里。老板忙着给他们二人熬些姜汤做驱寒之用。老板娘引着大帅来到楼上,将他让到了小霜的房间。小霜一路跟着老板娘到了隔壁的房间。
老板娘回房间里先把自己身上湿的衣服除下,擦干了,再去寻了一套老板的衣服,让小霜给大帅送过去。小霜捧着那套衣裤,转到隔壁的房里,见大帅一面正在用一张干帕子擦着,一面却在打量着自己的屋子。她低着头进去,双手捧了衣服伸到大帅面前。
“小霜,有劳你了。”大帅接过衣裤,小霜连忙避了出去。
等老板娘和大帅二人收拾干净,老板早已经将饭菜摆上了桌。四个人在楼下团团围坐着。
“今天这个日子,难得大帅不弃。小霜这里给大帅敬一杯。”老板娘说着,往小霜和大帅面前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老板娘,这个……只怕小霜姑娘不胜酒力……”
“不妨,只此一杯。这是我们陈了十六年的女儿红,今日正是对景。无论如何小霜是要喝这杯的。”
小霜听得老板娘如此说,举起杯来,朝着大帅看了看。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好!果真是痛快!”大帅说着话,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过了今日,小霜就是大帅您的人了。我们作父母的跟小霜的缘份,也就在今日了……”老板娘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起来。
“放心放心,我姚某人对天发誓……”
“这倒也不必了,你对小霜好,我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好了!好了!不多说了。菜都快凉了。”老板娘一叠声招呼,大家纷纷落箸。
饭罢,小霜回自己房间里重新拾掇了妆面,再换了一套黑底上绣着蝶恋花图案的缎面短袖斜襟旗袍下得楼来,与大帅二人移到了隔壁待客的房间。老板娘与老板给他二人沏了两盞茶,二人则避到了厨下。
小霜端坐在西面一张太师椅里,看着自己眼前的茶盞,只是发呆。
“好茶!”大帅啜了一口茶,搁下茶盞,赞了一句。
“嗯……”小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隔着太师椅中间的矮几,大帅突然伸过手来握住小霜的手。
“可是有些怕?”小霜点点头。
“不如,你再给我唱一支曲子,可好?”小霜再点了点头。从南面靠墙的书架上取下摆在上面的琵琶。手指轻扬,就有叮咚之声发了出来。这次小霜唱得是一曲柳永的《婆罗门令》,却听她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曲调回旋、缠绵。小霜唱得也不似别时,她朱唇轻启,声音却被她压得低低的唱出来。
八 一夜鱼龙舞
“霜天冷,风细细……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大帅低声吟道。
外面虽然下着雨,可屋子里的热气仍不散。小霜把窗格推开些,有凉风吹进来。此时屋外仍落着雨,比先前似乎要小些了。小霜停了手中的琵琶,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显得很是空落。
“这几日,难为你了……”大帅低声道,语调温柔至极,不似平日里跟人说话的语气。
“那个……第一次……会很疼吗?”小霜小声问道,头却不敢抬起来看他。
“放心,我不会让你疼的。”说着话,大帅的手伸过来紧紧揽住小霜的腰。
“别……别现在……我怕!”
“怕什么?”
“怕人看见。”
“傻子,这屋里可不只有你我二人。”
“万一爹爹、娘亲进来撞见……”小霜仍在大帅宽大的手掌里挣扎着。
大帅见状,松了手,脸上倒有些讪讪之意。
见大帅没趣,小霜心下倒有些歉疚。她给大帅面前的茶盞里续了水,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微笑着向着大帅道:“听我唱得也尽够了,这回该轮到您了。上次你在这里给我们大家讲了个故事,我还想听你讲你跟随你长官时经历的故事,你讲一个来听听,可不是好?”
“故事嘛……讲个什么故事呢!让我想想……”大帅说着话,端起茶盞啜了起来。小霜双手支頤,不住眼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以前的长官带兵那是没得说,他还有一个大的嗜好,就是喜欢游山玩水。我跟着他也真到了不少地方。有一年,我们到了一处山里,那山真是漂亮,名字也是我们以前闻所未闻的叫白驹山。山下有个寨子,叫白驹寨。那寨子里的男子英俊之极、女子美丽之极,我们都叹为观止。寨子里最老的一个老妪,你猜如何?”
“如何?”
“她只有一只手。”
“那是为何?”
“原来她年轻的时候被熊咬掉了一只手。”
“啊!那岂不是很痛?”
“寨子里的人都说是因为她年轻时作孽,所以招了报应。”
“哦?为何有此一说?”
“据说她年轻时跟一个蛊婆学习蛊道,那蛊婆被寨子里的人瞧不起,是因为那种法术害人不利己,为人所不齿……”
“什么是蛊道?”
“就是用一些毒物趁人不备下在他人的饮食中,中毒的人就要依赖下蛊之人的解药才能存活,这样中毒的人就要受制于下蛊之人……”
“竟有这等事?真是稀奇……”小霜叹道。
“她学了蛊道之后,在十六岁那年,因与同寨一个姑娘争风吃醋,对那个姑娘下了蛊,那姑娘后来惨死,寨子里的人觉得她人太过歹毒,也没有人再敢跟她提亲。后来一次她上山捡柴,遇到了熊,虽是捡了一条命,后半生的生活却也是极其凄凉的。”
“哦!原来如此!”
“我的长官和我那时都年轻气盛,不信寨子里的人的传说。去拜会了那婆婆,她一个人住在寨子的边上。我们跟她聊了一个下午,临走时长官还留了些银钱。想必也够上她吃个一年半载的了。”
“那她那么老了,没有家人,如何度日呢?”
“寨子里有一个小姑娘,看她孤苦,经常给她送些吃食,冬天顺便也帮她拾些柴禾。我们要离开时,那小姑娘还曾拉着我们,不让我们走。还是我一时灵机一动,跟小姑娘讲:我们过些时日还会再来看她,她才罢手。”
“那小姑娘也长得漂亮吗?”
“那是自然。”
“有我现在的年纪大吗?”
“那倒没有,我想那时她顶多十岁而已!”
“如此年幼?行事却比大人还胜一筹,真是难得!”停了一停,小霜忽然悠悠叹道:“此生若能到那样的山寨去一遭,也算不枉此生了!”
“跟了我,你还怕没有这样的机会吗?”大帅说着话,用手围住了小霜,这次他却并不急,只轻轻摩挲着小霜。
“也不早了,你可要歇息?”
“也好!”
“那我把这些先收拾了,你把窗户关好。”小霜说完,将琵琶搁在书架之上,再返身将几上的茶盞放入茶盘里端到厨下,洗干净了才折回身。看见大帅张开双臂正在关窗。她将其它的笛、簫之类也归拢好了。这时,外面有人在拍门。老板娘和老板早已经到楼上安寝了,小霜心里疑惑这么晚可还会有什么不速之客。她赶到了门前,隔着门问道:“哪位?若无急事,请明日再来吧!”
“大帅可在此处,我有紧要的事求见他,我是周凡!”听是门神将军,小霜忙开了门。周凡进得门来,满脸尽是急切之色,忙忙地往里冲,跟着他后面的是小孙。待他二人进来,小霜把门锁好,返身来到一楼的客厅里。
进得门来,她看见小孙与周凡二人背对着门, 围着什么在看。看见她进来,二人抬头齐看向她。二人的表情吓了小霜一跳,二人似乎面露悲愤、伤痛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周凡低声向她问道。
小霜不明就里,向前进了两步,从二人之间的缝隙望进去。一望之下,她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帅。他的胸前插着一柄短刀,刀柄露在外面。大帅圆瞪着双眼,双臂展开,仍象是关窗的姿势。小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活生生一个人,现在躺在地下竟然成了一具屍体。
“快说,刺客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他的面目?”周凡一面追问,一面向小霜逼过来。
小霜向后退去,她满脸全是惊恐之色。一直退到了书架的上面。
此时听到动静的老板娘和老板赶下来,看见屋内的情景,也大吃了一惊。
“我的爷,您先冷静冷静……”
“小霜,怎生情况,你好好跟大爷说……”
小霜望向老板娘,已满眼是泪。
“你倒是说话呀!”老板娘催道。小霜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老板娘见此情景,也吓得傻了,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小霜,你这是怎么了?”小霜转身向书架上的笔架扑过去,她把毛笔用口水湿了,抖着手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我刚才出去开门,大帅关窗。进来便成了这样。
此时小孙已经里里外外搜了一回,过来跟周凡禀道:“没有刺客!”两人目光同时向窗外望去。江水已涨,外面仍落着雨,听得见江水声,但望出去漆黑一片。小孙提着灯在窗口照了照,周凡也伸着头望过去。
“这里有脚印,想必刺客在这里埋伏的。”
“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小孙,弟兄们可在待命?”
“我跟弟兄们传了你的令,在城东待命。”
“好,今晚我们就血洗城南,拿他们的血来祭大帅。”两人说完,周凡抱起地下大帅的屍体,一阵风似地离开了。
九 伫倚危楼风细细
屋里剩下老板一家三口。小霜仍旧哭个不住,老板娘也没了主意,陪在一边掉眼泪。老板看着地板上的血渍,自己去拿了块帕子,将地上擦拭干净。再去抓了些平时用的碎香,点了放在香炉里薰着。看小霜那样,老板找来些平时老板娘吃的安神的丸药,看看还有剩的女儿红,倒了一碗,和着药喂小霜服了。
这样折腾了一阵,小霜才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了。梦中她出了门,外面是元宵节,到处都张着红红的灯笼,不时有人家在门外放地鞭炮,劈哩啪啦地好不热闹。等醒过来时,已是过午了,外面的天好极了,太阳的光艳艳地穿过窗子,照得一屋子明晃晃的。
见小霜醒来,老板娘安排她吃了些吃食。小霜仍然说不出话,口里只能发些“啊啊、呀呀”的简单声音。老板差镇上的孩子去请了邻镇的夏神医,孩子得了赏,颠颠地跑着去了,结果等了大半天,才带着医生回来。原来今天凌晨城南那边枪声震天,也不知道哪队人马跟哪队干了起来。镇上的一些殷实人家得了消息,有些此日就收拾些细软离了小镇再往安静的地方去投亲靠友了。渡人小吴竟然也失了踪影,本来到邻镇如果渡了这条江,会省去一大段路,这样一来,夏神医他们来时便也耽误了不少时间。
老板将夏神医让进客厅,给小霜号了脉。看毕,夏神医才对老板道:“是受了些惊吓,逆了气。并无大碍,我这里给她开些安神的药,煎来吃了。不拘时日,吃个三日五日都可。”
“她现在说不出话来,可有大碍?”
“不妨、不妨。开了这个方子,先吃几日,看看再说。”
这夏神医祖上做得是悬壶济世,一直传到他这一代,看看少说也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了。家族中也还出过几代在朝为官的禦医,夏神医的堂兄就在京城为官。也是因为家里有人做这样的营生,夏神医生知道在朝中为官的辛苦。他却只好务农,守着自家的祖产悠哉度日。年轻时他也曾风流放荡过,但自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就收了心性,到老大年纪才捡起自己祖上的营生。先时也不过是用着祖上传下来的一些偏方替人治个头疼脑热的,不想一来二去就在当地留下了名声。盛名之下自己也渐渐对医道有所领悟,至此开始用心钻研医术,就专从一些疑难杂症上下手,在当地因此得了个“神医”的名号。
送走夏神医,老板娘坐不住了,说是要进城到芳姨那里去打听一下消息。昨晚的事情究竟如何,她不得要领,想去看看芳姨那里可有些消息。老板本不想让她出去,只怕外面乱遇到什么不测。但老板娘决心已定,再没有人劝得回来的。只得忙着张罗着为她找了一架人力车,叮嘱了拉车人勿必一定将人送去再接回来,这单生意才算完。拉车人应承下来,老板才把老板娘送走。
小霜一夜睡得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写了张纸问老板。老板告诉她凌晨时分,天蒙蒙亮的时候,南城传来枪炮之声。今日来临风楼茶馆里的人大家纷纷猜测着种种可能,但都做不得实。说着话,老板又转到前面去招呼客人了,剩了小霜一个人枯坐在客厅里。
小霜正在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之时,老板引着一个人进来了。小霜抬头,见不是别人,却是好久没来光顾的陆先生。老板端来两盞茶后,就依旧回到前面去招呼茶楼的客。留了陆先生与小霜相对。小霜拿了纸笔,在纸上写道:受了风寒,说不出话,请先生多担待。
“哦!那真是不巧了,本想再听姑娘雅音呢!”
小霜继续写道: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听曲子,也算是难得呢!今日凌晨的枪声你可听到?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不过是那些军阀你争我夺罢了,现在普通百姓也无宁日了!看来真是到了革命的时间了!”陆先生说着突然激动起来。
什么‘命‘?小霜写着问道。
“革命!”说着话,陆先生抢过小霜手里的毛笔,在纸上写下来。
“我早说过安静日子过不了多久,平静的水波下总有暗流在涌动。终于到了这一天,爆发出来了。‘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说得真是一点也不错!”陆先生感叹道。看小霜愣愣地看着自己,陆先生突然觉出自己的失态,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小霜,幸好还有你这里,你这里真是一块净土了!你今天不能唱,可有什么新曲子作出来没有?”
新曲倒是没有,我记起隔年跟爹学得的一首旧曲,不知道你可听过?
“那赶快吹来听听!”
说着话,小霜取下一管簫,悠悠地吹起来。
吹罢,陆先生叹着:“好曲子,不知是配什么词的?”
柳永的《蝶恋花》。
“可是那首: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正是。
“好曲,好曲,正当配这样的好词。”陆先生赞道。
“小霜,过几日我也许就要走了……”
去哪里?可是去避战祸?
“不是。我想该是为这个国家做点事的时候了……”小霜听得似懂非懂。说着话,陆先生又掏出一块大洋放在小霜面前的几上。小霜忙阻止着,写道:你留着自己路上用,上回你帮我买的书,我还一直没给你钱呢!
“拿着吧!我也不能再给你几次了,你这样,我走得也不会安心的。”听他说这样的话,小霜不知为何,心下突然有些怕起来。
你可要好好保重——小霜继续写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听我唱曲,你说可好?
“好!我一定还会回来看你的!”陆先生说着,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