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奏响,在烟火弥漫里,念悼词做道法的人紧紧闭着双眼,穿着素服的儿女们没有表情看不出悲喜,左邻右舍的邻居到场帮忙的多是中老年人,众人在忙碌中闲聊着打发时间。
禾旺的黑白遗照里他面无表情,一脸淡漠,这种表情有时也让人没理由不喜欢他。禾旺已经在敬老院呆了六年,从一开始进去的生龙活虎四处溜达到卧床不起,有时候大小便失禁还会遭受看护的白眼和苛待。他不指望儿女和妻子会来看看他,他这一生是失败的代名词,更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在他去逝前半个月,敬老院来了拍照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凡觉得自己将近大限都会去拍一张。禾旺去拍照,开始只是觉得趁现在自己还能下床、意识清醒时拍总比到时候人不人鬼不鬼再去拍来好,谁知真的用上了。
禾旺走的那天是周六,但凡有子女的老人都会在周末两天一家团聚,但是禾旺的孩子们很少过来,每每这种时候他总自己像赌气似的躲开,但他行动不便之后,就只能把头扭到对着窗户的另一边尝试“眼不见为净”。所以当护士发现禾旺没了气息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了。
养老院打电话给儿子,第四通才接通,听四周噪杂熟悉的声音,那兔崽子此时应该在烟雾缭绕的麻将厅里摸着牌,对禾旺去逝的消息,儿子怔住一会只有三个字“知道了”;两个女儿和女婿接了电话就赶往养老院,清算完剩余的费用,住这里的钱都是两个女儿平摊的,她们确实尽力而为了;最后叫了专门给过世老人准备的车把禾旺送回了老家院里,都说落叶归根,禾旺也回到了乡下,他没有去养老院的前六十多年里,他一直住在这里;老婆被女儿从麻将馆里找回来,回家,正堂里只有装着禾旺的gc,她看不出悲喜,只有在准备禾旺的丧事时候对儿女们扔了一句“我没有钱。”。
那老婆子对自己的恨,几十年的时间仍没有消磨。
禾旺这一辈子都不是个好人。
十多岁就在外面到处撒欢,学着工地上的大老爷们抽烟喝酒,口里全是粗鄙之言。刚刚过二十岁,家里开始给禾旺说媳妇,几年在外面胡混竟是一分钱都没有存下,。禾旺的爹娘卖了家里的一头猪,做了一床被子和全新的木造新床,七零八碎的把媳妇娶进了家门。
禾旺心里对这个媳妇不甚满意,干瘪木讷,他喜欢俊俏的女子,更喜欢丰满的女人,就像村里头的陈家寡妇那般风骚,总之,自家的媳妇是哪一方面都不占。娶了媳妇也拴不住禾旺那匹野马似的的心,他照样在外头喝酒打架调戏人家的姑娘媳妇,不让家里省一点心。
媳妇的头一胎是个女娃娃,这让禾旺的娘心里不满,虽然她知道自己媳妇的难处和艰辛,可她无理的还是觉得媳妇没能留住自己儿子的人也没能给家里生一个带把的。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娃,这一次,禾旺的爹娘脸上都没挂上好脸色,就是为了孩子的奶水都没有煮几次鲫鱼汤给媳妇下奶,还没坐几天月子,媳妇就一边带着两个孩子一边喂猪洗衣服,脸色惨败,身子也在那个时候落了病。难得回家给禾旺抱怨一次,都被他粗暴的打断“让让老人家不就得了!哪家媳妇不这样过来的!”,说完便带着一身酒气转个身到头就睡。
第三胎终于来了个儿子,家里吃饭的嘴多了,禾旺却没有一点收敛,他仍旧在外头快活,家里的老老少少都靠着媳妇一个人拉扯。禾旺他娘把孙子带在身边,几乎是无理的宠溺,谁劝也没有用,像命根般把那个小子带得无法无天,禾旺的媳妇试了很多次把儿子的脾性纠正过来,但无济于事,干脆只管两个女儿,身为女子的可怜之处让媳妇对两个女娃格外上心。
读完小学六年级,禾旺的娘死也不肯再让两个孙女继续上学,那是头一回禾旺的媳妇在家里撒泼发疯,她眼睛充着血丝瞪的大大的,也不妥协,只有一句“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读!”,禾旺的娘被气得直叫禾旺“教育教育”自己的媳妇,禾旺喝了酒,他那一巴掌下去,媳妇扶着桌子才站稳,三个孩子嚎叫一团,他被吵得不耐烦急了,以为这下媳妇和老娘之间该消停了,结果他那平时寡言的媳妇冲进厨房拿了菜刀,横在脖子上,“要不我死,要不她们读书!”,没得法,两个女娃继续读书,只是媳妇的生活压力更大了。
从那一巴掌之后,媳妇好像就对禾旺死了心,她对他任何事情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事不关己,不论他是怎么样回来,她都懒得搭理,无悲无喜无怒无惧。
禾旺四十岁那一年,醉醺醺晃晃悠悠的走在回去的田埂上,远远的看着村里池塘边是有个女人在洗东西,他走过去,是邻家刘家的媳妇,三十多岁,胸前鼓得满满当当的,大辫子甩在身后,也不知是酒精带动了荷尔蒙还是夜色撩人,给禾旺壮了九个胆子,他冲过去,把人压在身下,却被刘家媳妇一脚踢开掉到了池子里,她大叫“流氓!抓流氓!不要脸!”,一顿拍打,那水呛着和痛意顿时让禾旺清醒了,不一会池塘边上围满了人,刘家的男人们把禾旺提起来一顿暴打,并把鼻青脸肿、浑身湿漉漉的禾旺扔回他家门口,扬言碰到一次打一次。
回忆到这里,禾旺看着眼前没有几分悲伤的媳妇,甚至看不到悲伤的儿女,他有种悲意从心里涌上来,这辈子他好像没有做过一件让家人满意的事情。
哀乐里,纸钱烧得旺旺的,烟雾缭绕着,儿孙们穿着麻衣跪在棺前,妻子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桌上正方放着的禾旺的黑白照片,眼里有些雾气,却像想到什么后往地下啐了一口低声骂道“死老头子!”。
禾旺突然想起来,媳妇几十年前过门的那天晚上,两人合被睡在一张床上,他已经有些醉意,“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媳妇的脸蛋红扑扑的,尤其在煤油灯的光照下,比那喜被还要红,禾旺嘟囔“会的会的。”,媳妇娇娇的依偎在他怀里,那样子幸福极了。
是他毁了她这一生的媳妇,带给她所有生活的风雨和苦难,这样想来,他不觉得自己可怜,倒有些可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