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划过一团团森寒的雾气追随着落日,窗外模糊的景象被夕阳洗成一片橙红,发紫,然后归于暗淡。
手中那本《禅与摩托车维修》被木然翻过,一行行文字掠过,漏入空洞,没入虚无,意识在却僵硬与清醒的边缘徘徊。男人们的高谈阔论,女人们的窃窃私语,孩子们的嬉笑哭闹全在他身前凝滞,他仿佛被无形的罩子扣住,彻底从这世界剥离。
关于这次旅程的目的地,嘉禾并没有明确的打算。
随性,是他的真性,无论别人是说他特立独行还是行为乖张,都是别人的事情,与他无关。
在哪下车,并不确定,因为他需要逃离,或者说得高雅一点——涤荡灵魂。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会让他显得孤僻,才会被同事排挤,才让女友离他而去。
冥冥之中像是有双手,推着他走上了这辆绿皮火车。
这只手,正以命运之名,挽救他的命运,对此,嘉禾莫名其妙的深信不疑。
他喜欢这种慢,慢得细致,慢得安逸,慢得就像手中的书页,能被看得清清楚楚。不必费心去猜,光暗黑白慢得界限分明,可以被触碰,被感受。
距离终点还有72小时的行程,时间已经在不断错过与期待中过去了一个下午,所有的预测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臆想,逃离的起点,应该是迈出列车那一刹那。
嘉禾决定睡一会,过道上的男人靠在窗边,不时跺跺脚,身边的老人坐在大大的行李箱上,佝偻着腰身,脑袋顶着车厢,像黑漆漆的隧道口被一分为二,干瘪,僵硬,毫无生气,只有偶尔穿过的行人,才能让他的目光有些起伏,嘉禾就那么看着,渐渐被睡意包裹。
再次睁眼时,天色熹微,男人已经蹲坐在过道打起鼾,老人半眯着眼睛,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紧攥着行李。
被睡意洗过的播报声透着一份深深的倦意。
嘉禾收拾好背包,把手中的票塞给了那个蹲靠的男人,在他惊异而感激的目光中离去。
车站不大,空无一人,嘉禾是站台上唯一一名旅客,有些突兀,就像是一副水墨山水画被人用油彩添上一笔,鲜艳,孤独。
车站的存在只是一个单纯的坐标,让到访的人不致迷失,让离开的人有所依仗。
简单是唯一的格调,简单到嘉禾站在站台上,就已经看见不远处的通道,衔接的小路,古朴的木桥,和泛着粼粼日光的小河。
命运的安排,如此神奇,这是嘉禾梦寐以求的天堂。
一种莫名的熟悉,悄然浮现在心头:某个时间某个空间的另外一个自己,有过同样的经历,感受过同样的熟悉。
抬头看看站牌:猫城。
奇怪的名字。
嘉禾收拾起好奇,沿着通道一路前行。
清洌的空气弥漫着草木的芳香,微风贴着脸颊皮肤,抹散了一夜的浑浊,沉闷的脑袋都不自觉的轻灵畅快起来,嘉禾兴致随着高升的朝阳鼓胀起来。
既然是命运安排的圣地,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嘉禾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贪婪的享受这份安宁和孤独。
一路行来,没见到一丝人烟,空旷的街道,紧闭的门窗,还有街头闪烁的信号灯,一切的一一切无不在昭示着这是座空城,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海鲜、烤肉啤酒的味道,却在告诉着人们,这座城市,只不过是在一夜的狂欢中刚刚睡去。
城市的中央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正前方一座高高的钟楼,样式古朴,飞檐挑角碧瓦朱甍,一派徽式建筑的气象;阁楼钟台上那口青黄大钟,早已披上时间的枷锁,寂静无声;楼前的音乐喷泉清澈如新,喷头处残留的水滴佐证着活力;四周修葺平整的草坪好似张张巨大的毛毯,加上浓淡正好的阳光,一眼望去,满是柔软惬意。
广场四周团簇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杂物店,鲜花店,甜品店。
每个店铺的门口,都会印上一个样式各异,活灵活现的猫咪头像,就像是一种签名,一种宣誓,一片领地。
嘉禾揉了揉眉心,猫城,真是个别出心裁的名字,和城里的风格一般,让人捉摸不定。
难道猫是这座城市的吉祥物,成了这个城市的烙印。
这倒是有些和想象中那些景色秀美的水乡古镇相去甚远,更讽刺的是,嘉禾对猫过敏,只要有猫靠得太近,就会抑制不住的喷嚏连天,如今走进这座猫城,鼻腔里已经有些痒痒的感觉。
嘉禾四处游荡了好长时间,并没有发现有人出现在视野之中,难道这是座空城?他心里感觉自己被吊在半空,云雾中飘来荡去,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擦到了西边最远的云朵,颤巍巍地想要没入地底。
虽然精神上略显沉闷,但并没有疲惫饥饿的感觉,这让嘉禾感觉很是受用,也许这座城真的有些不一般,就像当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飘渺行迹于世间,有缘人才能无意中踏入,这样一座城,也许只能算是一个小镇,作为心灵归宿,嘉禾很满意。
走进一家面包店,里面充斥着烘培的香气。
虽然不算饿,但身体本能的想要吃点东西。
他拿了一份榴莲班戟,一份酸奶,一份牛角面包。
并没找到线上支付的二维码,嘉禾只得留下身上唯一一张百元现金。
挠挠头,感觉有些吃亏,又挑了一份有些油腻的脆皮烤肉。
喝完最后一滴酸奶,嘉禾摸摸肚皮,满足,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有牛角面包里的小鱼干,和抹在烤肉上的那层满是腥气的虾子酱。
夜色开始盖过余晖,老早就挂在枝头的月亮终于有机会闪耀起银色清辉,夜幕缓慢得不容置疑。
最后一丝夕阳消失殆尽,广场上的音乐响起,整个城市就像是从沉睡中刚刚苏醒的巨人,焕发着异样的生机。
道路两旁的路灯,街铺的彩灯,和喷泉池底的射灯。光源汇聚,五光十色,宛如载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
唯有钟楼一片漆黑,黑得纯粹、绝对,那些光,本分也无法侵入。
忽如其来的光明让嘉禾有些不适应,当身边环境发生改变时,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急匆匆地跨入钟楼下那团仅有的阴影之中。
还未及站稳,耳中就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嘉禾抬头望去,一片暗影从四面八方流水般挤满所有被光亮覆盖的地方。
仔细辨认后,嘉禾惊得汗毛倒竖——猫,密密麻麻的猫。
那些神态各异,毛发不同的猫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两只后腿人立而行,身上都穿着裁剪得当的各式衣装,俨然一副人类社交的场景。
猫城,当这两个字再次浮现在嘉禾脑海中时,已经少了几分好奇,多了几分森然。
在猫城,孤独,是唯一一直伴随他的情绪。
身后的钟楼大门并未关闭。
嘉禾小心翼翼地进入,轻轻关紧大门,沿着木质楼梯一路向上,空气中弥漫着猫咪身上独特的气味,让他不自在,直到钟台上,冰冷的夜风才让他从窒息的感觉中回到现实。
钟楼仿佛是个独立而包含与猫城的特殊存在,传不出任何声响,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外界的情景,甚至包括那嘈杂的交谈声。
没错,就是交谈,一群猫的交谈。
本应错愕的嘉禾,内心无端感到理所应当。
头顶的青黄大钟微微颤动,如同一个喇叭,将城市四周的声音汇聚传递,嘈杂而清晰。
这些猫城的原住民——暂且这样称呼——彼此之间互道晚安,谈论着前天的经历,家长里短,伸着懒腰,迎接即将到来的盛宴。
什么昨晚的鱼肉有些干硬,回家闹了半天肚子。
邻居家媳妇一口气生下十三只黑白相间的狸猫,看得那只蓝色短尾火冒三丈,嗷呜了一整天。
美甲店的老板别看长得黑不隆咚,那对小爪子倒是精致的不行,手艺硬是要得。
对门小猫崽子白天想要偷溜出门,结果脑袋卡在门缝里,只能奶声奶气的挠门哭叫。
音色各异,褒贬不一,满是人情世故,喜怒哀乐。
伴随着喷泉的音乐,不少猫咪开始扭动腰肢,随着音乐扭晃得放肆;还有惫懒一些的,惬意的咬上两口鱼干,懒洋洋平铺在四周缎面似的草坪上,柔软成一片;还有几只身材异常高大的,在猫群众不断逡巡,神情凝重。
那无数或大或小,色彩斑澜的眼睛,与灯光一起亮成一片星光,在夜色中浮沉。
忽然,一个粗嗓门想起在嘉禾耳边。
“奇怪,怎么好像是人的气味。”一个沉稳的声音,笃定中稍稍透露着疑惑。
“是有点酸酸涩涩的味道,好久没有闻到过了,的确是人的味道。”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回应着。
“赶紧告诉大家,把这个人找出来,撕碎。”沉稳的声音透露着凶狠。
一声凄厉的长啸划破长空,时高时低的调门在无形中波动,瞬间覆盖整片嘈杂。
猫咪们有秩序的从广场分散,在街头小巷不断搜寻着。
嘉禾有些紧张,用双手死死按住口鼻,生怕一个忍不住就喷嚏连天,被这些数量惊人的原住民发现。
不大会时间,蠕动的洪流重新聚集。
猫城本就不大,再加上这些数量惊人的原住民敏锐的五感,确实不需要太多时间确定一个外乡人的所在。
原住民们驻足以钟楼前。
光暗的界线宛若隔开了生死,原住民们对钟楼那片沉默的黑暗带着天生的恐惧,像是有什么东西克制着它们,一步也不敢踏入。
接着楼外的灯光,嘉禾看清了那只最先赶到异样的大猫,眼神凌厉,一身金灿灿的毛发,四肢强壮,锋利的爪子满是森然,俨然一副领袖模样。那充满暴力的曲线,让嘉禾情不自禁地想起另外一种生物——猞猁。
大猫像是这些原住民中唯一一个敢于走进钟楼的,一番试探之后,它轻快而谨慎地跃上钟楼的挑檐,越来越快,一路向上。
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藏身于大钟后的嘉禾已经能看见那双绿油油的眼睛了,同时感受到的还有浓浓的肃杀,这肃杀,源自于敢于搏杀野狼的狠戾,源自对外来者的敌意。
大猫顺着气味径直来到嘉禾身前,不断在空气中捕捉蛛丝马迹,那毛茸茸的鼻子甚至触碰到了嘉禾的右手,那特殊的气味刺激着嘉禾的鼻腔,一种无法压抑的气息从胸腔喷出。
“阿嚏。”一声重重的喷嚏声打破了入侵者和原著民之间的平静,甚至带起了大猫额前的毛发,嘉禾瞬间汗毛倒数,绝望,恐惧接踵而来。
无法想象孤身一人面对无尽凶悍猫咪的感觉,无端的想起亚马逊流域行军蚁的猎食场景,毛骨悚然。
然而想象中的生死搏杀,你追我赶并未出现,大猫只是疑惑的晃了晃脑袋,四下转了一圈,急匆匆地直接一跃而下,落到地面,像是有什么令它讨厌的东西,让它避之不及。
“大家可以继续了,并没有入侵者。”浑厚的声音荡漾开来,猫城的繁闹再一次回归。
“奇怪,明明味道就在眼前,什么都没有。”大猫自言自语,伸出爪子挠了挠脑袋。
“这风有点奇怪。”
嘉禾在钟楼上,听得一清二楚。
同样的疑惑困扰着嘉禾,他伸出双手,又看看古钟,眼神有些复杂,心中有些东西一闪而过,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又毫无线索。
广场上的气氛达到高潮,一道射灯扫来,透过嘉禾的身躯,直挺挺的在古钟上映上一个光斑,没有一丝阴影。
嘉禾的脑中轰然作响。
我在哪,我是谁,我是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撞击在一起,把嘉禾的意识撞得混沌。
想要逃离,但却怎么也走不出那被黑暗编织的钟楼。
他孤独地守着这座钟楼,孤独得像个被世人遗弃的亡魂。
一夜狂欢落尽,原住民们宣泄过后又如潮水般褪去,在阳光升起之前,干干净净。
钟楼的阴影被阳光抹去,嘉禾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钟台上。
如果记得没错,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有辆列车从猫城站台经过,想要逃离,就要找到出口,而猫城的出口,就是入口。
一路匆匆,再也无心欣赏那山水青烟的妖娆灵动,只是紧紧盯着那处简单到简陋的站台。
远处传来的轰鸣声倒数着命运的脚步,不断逼近。
错过,就是离别,嘉禾飞奔起来。
赶在列车鸣笛之前,嘉禾一脚踏入车门。
那种浓郁到粘稠的人情气息让他沉浸其中,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活了过来。满满地吸上一口气,人间的味道。
过道里,一个中年男人面色和煦,一位老人佝偻着坐在行李箱上,脑袋靠着车厢,像是隧道口被一分为二,满是生机。
渐渐远去的那座叫猫城的小城,仿佛留下了什么。
也许是孤独,是离群索居,是不屑一顾。
管他呢,嘉禾笑着走去。
身边,满是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