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父的掌心有一道疤,是被炒茶铁锅烫出的月牙形伤痕。每当他用那只手抚摸我的头顶时,我总能嗅到铁锈混着茶碱的苦涩气息。那年我六岁,总爱蹲在露水未褪的茶园埂上,看他的蓝布衫被晨雾洇成深色,像一片移动的积雨云。
“阿囡,来闻闻这片叶子。”他折下新抽的茶芽递给我,叶脉上还凝着未蒸发的露珠。我学着他的样子将叶片含在齿间,青涩的苦味在舌尖炸开,他却笑得眼尾堆起沟壑:“苦过之后才有回甘,这才是人生。”
制茶房里永远蒸腾着乳白的水雾,祖父的手在铁锅里翻炒时,腕骨会凸起锋利的弧度。我在灶台后面看得入神,“爷爷,茶叶炒好了吗?。”他笑着转过灶台,弯下腰来,用沾满茶渍的手轻轻的刮一下我的鼻尖,笑呵呵的说:就快好了,阿囡真棒,都能给爷爷烧火了!
二、
2000年清明,父亲开回村里第一辆银色小轿车。车轮碾过晒茶的石板地时,惊飞了满地啄食碎叶的麻雀。
祖父蹲在门廊修整竹筛,篾条突然在他指腹划出血线。“爸,城里现在时兴赌石,比种茶来钱快。”父亲皮鞋尖上的鳄鱼纹在阳光下反光,像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
那年秋天的暴雨格外凶猛,山上的茶树被冲垮了一大片。祖父裹着雨衣在泥泞里抢救树苗时,我在阁楼的暗缝里发现父亲藏着的当票。泛黄的纸页上,母亲陪嫁的龙凤金钗被画了朱红叉,角落里蜷缩着褪色的指印,像干涸的血迹。
除夕夜,讨债人的脚步惊醒了看门的老黄狗。祖父把全家人锁进地窖前,往我怀里塞了包陈年茶砖。隔着木板缝隙,我看见他的布鞋踩碎门廊结霜的月光,那些茶砖压得我肋骨生疼,却飘出经年累月的沉香。
三、
最后的日子里,祖父开始用宣纸包茶叶。他说新采的明前茶沾了太多烟火气,要裹着宣纸在陶罐里沉三个月,味道才更醇正。他咳嗽时,宣纸上的墨水被震得簌簌发抖,那些写给未来子孙的信,笔迹时而虬劲如老树根,时而虚浮如将熄的烟。
拆开属于我的那封信时,茶山上白霜一片。信纸里夹着片枯黄的茶芽,祖父的字迹从边缘开始晕染:“阿囡,你六岁那年咬过的茶芽,我珍藏在账本里。现在它成了标本,倒比活着时更接近永恒。”信件末尾最后一行字笔锋虚弱:“别怕茶芽枯死,它的魂灵早已钻进每寸泥土里。就像我走了以后,会在清明雨里化作千万颗茶种。”
四、
今春修剪茶树时,刀口意外划破树皮,暗红的树液渗出来,在阳光下凝成胶质,像极了祖父掌心的月牙疤。
山脚下,父亲正在老制茶房遗址种铜钱草。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握着铁锹,动作笨拙得像个初学的孩子。当我们目光相撞时,他迅速别过头,但我已看见浑浊泪水落进新翻的泥土。
茶山的每一处,都有祖父脚步的遗痕。他写给儿子的那封信,没有一个字,只画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茶花。
五、
前年修缮老屋时,父亲在坍塌的灶台下挖出半截陶壶,壶身裂缝里嵌着经年的茶垢。父亲用砂纸细细的打磨着,直到壶嘴重新泛起幽光——那处被修补的豁口,恰似我六岁打碎壶盖时缺失的月牙形。
清明煎茶那日,父亲突然往茶壶里撒了把铜钱草籽。滚水冲下的瞬间,蜷缩的草籽在茶汤中舒展,根须缠绕着沉浮的茶叶,宛如时光长出的新脉。“你爷爷说过...”父亲嗓音沙哑得像被茶碱浸泡过,“茶树根要是够深,暴雨冲走的只是浮土。”
我们谁都没有提起地窖里霉变的茶砖,也没有揭开他西装内袋里那张泛黄的戒赌保证书。但当他颤抖着将新年第一杯茶举向祠堂牌位时,我分明看见祖父的蓝布衫倒映在茶汤里,衣角还沾着二十年前的晨露。
六、
暴风雨施虐那天,老茶房遗址涌出成群的白蚁。它们衔着朽木碎屑在雨中翻飞,像极了当年被惊起的碎茶叶。父亲执意要抢救那截刻着我身高的廊柱,却在瓦砾堆里掘出本糊满泥浆的日记。
那是祖父的记事本:「九七年七月初八,冲毁东坡茶苗二十三株,补种」「零五年芒种,冰雹打落新芽,改种耐寒种」最新一页停在2007年立冬,字迹被雨水泡成蓝色的血管:「今日阿军(父亲名字)又拿走存折,茶树怕冷,该裹稻草了」
父亲突然跪坐在废墟里,把湿透的纸页贴向胸口。那些未说出口的忏悔,此刻正顺着纸浆的纹路,在他心跳声中重新扎根。
今晨巡山时,发现多年前被雷劈断的老茶树竟抽了新枝。树桩断面凝结的茶痂早已玉化,在阳光下透出琥珀色的光。
我用指甲轻轻刮下些许碎屑,竟尝出意想不到的甜。父亲在身后突然开口:“你爷爷临终前...”他的声音被山风吹散又聚拢,“...往我药汤里放过茶痂粉。”
我们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当他俯身修剪新枝时,我看见他后颈的烫伤疤微微发亮——那个被赌场打手用烟头烙下的印记,此刻正与茶山的晨曦共振,融化成淡淡的茶霭。
七、
初春的细雨落下来时,整座茶山正在分娩新芽。雨丝牵着茶树的呼吸起伏,漫山遍野的翕动声里,我听见祖父的脚步走过茶垄的窸窣。二十年前的茶痂在枝干上鼓胀,渗出琥珀色的泪,坠入泥土便化作温热的胎动。
父亲蹲在地里清理茶树间的杂草,他的驼背像极了祖父炒茶时的弧度。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进衣领,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潭。
山腰处的祖宅廊檐下,我的女儿正在用宣纸折茶灯。稚嫩的手指拂过祖父留下的信笺拓本,将“人如茶,苦后方甘”的字样裹进棉纸。她踮着脚,轻轻的将灯放入饮马槽时,惊醒了沉睡在记忆里的芳华。
想起六岁那年,偷食豆糟饼的我,偎依在祖父的怀里难受的低泣。他老人家温热的手掌,放在我的小肚皮上揉呀揉,嘴里哼着:乖宝宝,快快好,爷爷给你买糖糕。
一瞬间,泪腺被思念击穿,心痛的无法呼吸。
暮色漫上来时,雨丝成了穿梭光阴的线。老制茶房的遗址上,铜钱草正沿着父亲栽种的轨迹疯长,而更远处的茶垄尽头,去年补种的树苗已抽出第七轮新叶。那些曾被暴雨冲垮的、被泪水腌渍的、被赌债灼伤的年月,此刻正在细雨里舒展成漫山青翠的经络。
山风掠过茶痂累累的老茶树,将二十年前的叹息酿成甘霖。我知道,祖父始终在这片茶荫里俯身,他掌心的月牙疤,已化作山间永不坠落的初生芽。
而我,一路向前的奔跑,头顶始终有一片祥云的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