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前，醉仙楼北，天字房一号。

房间内偌大的圆桌上只摆了盏白瓷碗，桌边坐着五人。为首的是个皮肤黝黑，脸上带半条刀疤的强壮男子。他叫冷言，国字脸，浓眉厚唇，一身灰色长衫打扮，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大哥这是去哪儿快活了，怎么一身的血腥味儿？”

说话的是个姑娘，叫冷若云，五个人里排行最小。她皮肤白嫩水灵，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任何男人见了，想必都会徒生爱怜之意。

她傻傻地看着冷言，冷言也看着她。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冷若云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了，而冷言则咧嘴一笑，露出口白牙道：“咱们兄妹今日一聚，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眼神从其他四人身上慢慢扫过。这四个人里除了冷若云，其他三位都是男人，他们虽然相貌各有不同，但此刻脸色却都出奇的阴沉。

冷言见状，将瓷碗拉到自己身前，手指在碗里搅了搅，继续道：“前一阵子又有几个闲着没事的废物编排咱们昆仑五侠，我想着自己时日无多，不妨给弟弟妹妹留些方便。所以昨夜到翠玉阁，将里面说书唱戏的都杀了个干净。为此今早还特意清洗了一番，倒是妹妹的鼻子灵，竟没有瞒得住你。”

“来的路上就听说翠玉阁昨天血流成河，人头在后院里整整齐齐摆了好几排。如此闲情逸致，我一猜就是大哥干的。”

冷悲风掏出片精致的银叶子，把玩了一会儿，抬手一撒，那银叶子便断成四截儿，朝其他四个人暴射而去。

“三弟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冷言手指轻提，顺势将瓷碗丢出。这瓷碗绕着桌子飞了一圈，只听叮叮叮叮四声脆响，再回到他手里的时候，里面已然多了三截儿银片和一个浑圆的小银球。

冷言看着银球，眼睛一眯，就听坐在对面的冷小楼打了个哈切，说道：“三哥你真小气，拿什么破银叶子出来玩儿。你接了那么多暗杀的买卖，不出点金叶子不合适吧？”

冷悲风低着头，理也没理冷小楼。倒是一旁的冷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四弟的功夫日益精进，短短一年时间，我都看不清你的手法了。”

“二哥谬赞，不过搓个小球而已，小弟学艺不精，在大家面前献丑了。咦？话说这店家是不想干了吗？怎么现在还不上菜来。”

冷小楼说着就准备出门喊人，却被冷言拦了下来。他从袖子里摸出把匕首，往桌子上一插道：“四弟莫急，今天我做庄，自是让大家吃的舒服。”

2

两年前，醉仙楼北，天字房一号。

还是一样的圆桌，一样的瓷碗，只不过此时桌上多了道鲈鱼。这菜刚刚送上来，还腾腾冒着热气。

可一直等鱼凉透，也没有人动筷子。他们就这样坐着，直到傍晚，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映进来，将所有人都染成了晦暗不明的昏黄色。

“大哥生前最喜欢吃的就是鲈鱼，也不知道醉仙楼做得怎么样。”

冷若云第一个开口，声音里带着些嘶哑。她伸手扯了块鱼肉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吐了出来，而且这吐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竟是吐出了黄水。

冷小楼和冷悲风都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就像这屋子里的光一样，昏暗而不可捉摸。只有冷秋走过去，轻轻帮她顺了顺气。

“二哥，你说我美吗？”

冷若云忽然握住冷秋，掌心冰凉，有种幽邃的潮湿感。这种潮湿感将冷秋的记忆拉回到小时候，他和若云逃命上山，不小心跌到了河沟里。两人顺水而下，也不知道漂了多久，等他再醒过来，就看到冷若云蹲在他身边，紧紧抓着他的手。

恍惚间十年过去，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冷秋不知道怎么回答冷若云，因为和冷小楼、冷悲风这些同门师兄弟不同，冷若云是他的亲妹妹，他只觉得自己应当一辈子保护这个人，至于美丑，并不是他所关心的问题。

“你不说我也知道自己很美。”冷若云吐了口气，看着自己鲜红色的指甲，自言自语道：“所以那些臭男人就算快死的时候，也不忘夸我好看。”

冷秋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剑。

屋子里很快又陷入了沉寂。许久之后，冷小楼和冷悲风在一声悲鸣中惊醒过来。那时夜已深，不过他们还是看的很清楚，有一柄长剑插进了冷若云的肚子。她嘴里一边吐着血沫，一边发出种模模糊糊的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

这样折腾了几下，便趴在桌子上，再也没了气息。

3

一年前，醉仙楼北，天字房一号。

冷小楼坐在圆桌前，桌子中间还是那只白瓷碗，瓷碗旁绕五个大青花盘，盘上放着银罩子。房间四角的烛光被罩子反射，映得满屋都有些灯火辉煌。

在这片辉煌中，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冷悲风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背着个酒坛，坐在冷小楼对面，抬手一挥，房门便自己阖上了。

“三哥还是这么准时。”

冷小楼举杯做了个请的姿势，冷悲风也不客气，直接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个干净。之后他擦擦嘴，手掌在身后一拍，那酒坛子砰的一声腾空飞起，稳稳当当落在了桌子上。

“你三哥我自知活不过今日，没什么别的要求，你好好陪我喝完这坛酒便罢！你也莫觉得我会下毒，我既先喝了你的酒，你总没有拒绝的道理。”冷悲风将坛子上的红布一扯，大喝一声道：“小二，来两个大碗。”

干！干！干！

酒过三巡，冷悲风脸色泛红，情绪却似乎不再那么激动。冷小楼将酒碗放下，搓了搓被震得发麻的虎口，笑道：“一年不见，三哥倒变得豪放了许多。”

“将死之人，总该看开一些。”

“时光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途。”冷小楼将面前盘子上的银罩一掀，说道：“这个苦酿白菜是五妹最喜欢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冷悲风夹了一大筷子菜叶儿，咔嚓咔嚓使劲嚼着，腮帮子鼓得老高：“不如何，索然寡味，也不知道五妹那么销魂的可人儿，为什么喜欢这种东西。”

“五妹说菜里有家乡的味道。”

“母夜叉说的话你也信？”冷悲风哼了一声道：“死在她花言巧语下的男人不说一百，也有九十九个。怎么着，你还想凑个整儿？”

“她早早死在二哥剑下，我就是想也没机会了。”

“二哥看的明白，反正横竖一死，亲妹妹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自己来动手。”冷悲风灌了口酒，将嘴里的白菜悉数吞下，叹息道：“你也清楚，咱们兄妹五人，如果还想报仇，总也轮不到她这个武功最差的。”

“武功差就非得先死？那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呢？”冷小楼苦笑道：“三哥，如今你面临同样的处境，可有后悔？”

“后悔？”冷悲风抬头，眼神猛然一凛：“你忘了大哥十年前说过什么？”

“大哥说咱们既然决定拜入昆仑真人门下，就得忘了所有旧事，唯一该记得的，便只有报仇！”

“对，只有报仇！自打咱们吞下五煞蛊的那一刻起，命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既然如此，何不活得痛快潇洒一些？”

冷悲风狂笑几声，眼神有些发红。冷小楼并不知道他是太过悲愤，还是太过高兴，但不管如何，只要过了今晚，一切都会有结论。

4

故事说到这里，说书先生忽然一拍醒木，叫了声：“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闻言，拥挤的人群中顿时嘘声四起。奈何说书先生已经转到后台，众人就是再不舍，也只能等到明晚早些过来，寻个更好的座位了。

散场的时候，人流太挤，赵钰索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睡了一会儿。等他再醒过来，周围早就空无一人，只剩台上几盏微弱的油灯在随风摇曳。

赵钰打了个寒颤，赶忙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瞥见月亮地里有个长长的影子，仔细一看，竟然是李教头坐在台阶上嘬烟袋。

赵钰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道：“前辈，您半夜不睡觉，怎么跑到这里来抽烟？”

“终于睡醒了？”李教头吐了口烟圈，将手里的烟杆在地上敲了敲道：“你想不想知道那五恶人后来怎么样了？”

“还请前辈赐教。”赵钰本来睡得昏昏沉沉的，听李教头这么一说瞬间就来了兴趣。他狗腿地给李教头捶了捶肩，涎着笑脸道：“下次您直接叫醒我就好，我这人皮糙肉厚，没什么讲究。”

“你倒想有什么讲究。”李教头哼了一声说：“你好歹也是浣花馆的人，可知道何为五煞蛊？”

“听说这蛊是借鉴五毒蛊造出来的，修蛊之人前期靠吸食别人功力饲养蛊虫，之后自相残杀，五煞存一，得以神功盖世。但这都是江湖谣传吧，要真有这么霸道的功夫，早就有人练了。”

“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教头掐灭了烟头，慢悠悠地道：“五煞蛊有个致命的缺陷，即便最后五煞存一，神功盖世也不过是暂时的。所谓自相残杀，不过是靠吞食别人心脏里的蛊虫续命，等其他四个蛊人死完，第五个人根本就无力回天。”

“那这东西有什么用，自己找死？”

“一般人自然不会以身犯险，但如果有人本来就不想活着，那就未必了。”

“前辈，您不会告诉我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是真的吧？”

“三年前冷言自杀，当着几位兄妹的面，亲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两年前冷秋先是杀了冷若云，然后便和冷悲风和冷小楼动手，只是没过几招，冷秋便自己撞在冷悲风的暗器上了结了性命。”

李教头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在赵钰吃惊的注视下继续道：“明天说书先生肯定会这么和你讲，最后不外乎是冷小楼手刃仇人，再孤独死去。稍微改改呢，估计能临死前遇见个可怜的姑娘，让佳人自此牵肠挂肚一生。”

“你早就听过？”赵钰脸色一垮，虽然也知道了故事后面的内容，但心里却反而空落落的，提不上劲儿。

“我不止听过，很快就要亲眼见过。”

“前辈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那五人练蛊是为了报仇，既然报仇总该有个仇人。我倒是没想到，昆仑真人那畜生，竟真的找到了不怕死的。”

“前辈，你怎么惹上了这种亡命之徒？”赵钰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那冷小楼就算天大的本事，想来落枫城，总该思量思量吧。”

“倒霉孩子，谁告诉你是他们要找我报仇！”李教头抬手在赵钰头上狠狠敲了一记，赵钰只觉得眼冒金星，耳鸣脑胀，模模糊糊听见他说：“这故事就是我告诉说书先生的，不然你们整日待在这城里还不憋死。但我只讲了前半段，冷小楼和冷悲风那段是他自己瞎编的。”

“也就是说现在冷小楼和冷悲风的一年之约还没到？可我以前怎么没听过他们的名字？”这一刻，赵钰忽然有了种莫名的仪式感。想他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传奇的事情。

“三个月后，冷小楼和冷悲风还会在醉仙楼设宴。你既然想知道，不妨亲口去问问他们。”

“这种丧宴我可不敢参和。”赵钰意识到自己多嘴，赶忙摇了摇头，却听李教头又道：“我不妨告诉你，柳如意那小子也会去。”

“这怎么和武林盟又扯上关系了？”

“柳如意的义父，前武林盟主邱天南，就是冷家兄弟准备复仇的人。所以谁都可以不去，唯独柳如意不能不去。”

“那我就准备瓜子，等后面听先生讲柳如意的故事好了。”赵钰冲李教头使了个眼色：“前辈，说了这么多，你莫不是想骗我去趟浑水吧。”

说完他还啧啧了几声，大摇大摆从李教头的面前挪走了。等他从街头拐角的地方消失，李教头脸上才露出一抹坏笑：“臭小子，到时候你怕是要求着我让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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