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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靠在浔阳江边,七月半才过,江岸满目芦花,江中滔滔浪滚,端的是一江好水。
江水中间有座小小汀渚,晴明天气,远远瞧去,沙汀隐隐,偶尔飞起几行鸥鹭,小蒲悠悠,时常往来几只渔舟。汀渚上除了鸥鹭,也住了捕鱼人家,渔舟就是这些人家的。
人家不多,只有两户,一户姓陶,一户姓袁,因此江岸上都将这地方唤作陶袁汀。
汀上老陶家有个独生女儿,政和七年正是十五及笄,唤作珍儿,生得鼻是鼻、眼是眼,说话时叮铃叮铃,风铃一般悦耳,尤其是撑着小舟、领着鸬鹚、喊着号子捕鱼时,少女清脆的声音就干干净净地在碧绿江面与湛蓝天空之间飘来飘去,痒痒的,麻麻的,让站在汀上远远望着的袁多郎听得如痴如醉,像是有人拿着鸡毛掸子在他心上挠一样。
袁多郎是家里第五个儿子,前面还有四个兄长。老袁夫妇生完第四个儿子时,怎么都不愿意再生带把的了,所以四郎打小不叫四郎,却叫“小郎”,意思是就此打住,四郎就是袁家最小的儿子,不会再有更小的了。
这以后,日子倒也顺遂,谁知过了四年,袁家娘子再怀身孕,十月足胎,竟又诞下一个麟儿。
“来得多余呦!”袁家娘子笑嘻嘻地逗弄着怀里张着小嘴、流着涎水的婴儿说,“以后就叫你多郎吧!”
多郎诞下第二天,与袁家娘子一般待产的陶家娘子也生产了,得了珍儿。老陶夫妇年过不惑,膝下迟迟没有子嗣,如今生下女儿,自然视如珍宝,倒也十分知足。
“一前一后,倒是有缘分,不然多郎就赘给你家珍儿吧!”陶袁两家娘子闲聊时袁家娘子半开玩笑说。
“好啊!”陶家娘子没当玩笑,欣然允诺。
娃娃亲就这么定下了。
多郎与珍儿孩童时并不懂什么娃娃亲,打打闹闹,从不忌讳,近一年来人事渐知,就都有些拘束了起来。
若是月明星稀、清辉满江的夜里,多郎和珍儿会“不约而同”地出门看月亮,总是凑巧碰在汀上的小码头,那时候两人就坐在堤上赤脚摆弄着江水,说些连江鱼和夜鸟都听不见的悄悄话。
可是白天就不一样了。
正是最羞涩的年纪,不管谁去找谁都得找个正经由头,若无由头就有些心虚,再碰到两家大人言语一打趣,直羞得想一个猛子扎进江里去。
珍儿以前领着鸬鹚出船捕鱼前一定会飞奔到多郎家,尽着嗓子高声叫着:“多郎多郎,随我一起捕鱼啦!”如今却不喊多郎,只随爹爹两人就出船了。
多郎在家听见江面上传来珍儿喊号子的声音,就会出门来到汀上的小码头,独自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小舟与舟上的少女。
少女也时不时望向岸边,两人目光一遇随即各自闪开,都若无其事假装没有看到对方。
可若是舟上的老陶无意间往多郎这边瞟一眼,多郎就局促得手脚无可措置,像是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了一样。
不过今天他站在小码头上底气要足得多,因为是真的有事,所以当老陶望向他时,他就急切地冲江面大声喊道:“陶爹爹,我娘让我明天进趟城!”努力做出一副他是刚到岸边,而不是一直等在岸边的样子。
进城是汀上人家隔段时间就要做的事情。
两户人家靠打渔卖给鱼牙子为生,除此之外又都围了池子赶鸭种藕、植桑养蚕,也各有几分自家垦出来的稻田,只是日用物什到底还是不能自给自足,所以时不时就得上岸进城采买些米面、油盐、布匹等等。
多郎和珍儿长大后,两家采买就全是他俩一起去办。
“多郎,这事你应该跟珍儿她娘说啊?”
多郎心思被揭穿,涨红了脸:“跟你说是一样的。”
老陶就远远地冲他笑,又意味深长地瞧向珍儿。珍儿撇过头不理她爹爹,正好一只鸬鹚要上岸,她将竹竿一搭,鸬鹚跳上船来,她伸手一捏鸬鹚脖子,那捕来的鱼儿便从鸬鹚口中吐出来,好大一条!
“明天七月十九,是该进趟城了!”老陶高声说,“珍儿,那你明早就随多郎一起去吧!”
“我才不去!”珍儿自顾自从木桶中捉来一条小鱼,赏了辛苦劳作的鸬鹚,那鸬鹚吃得心满意足,趾高气昂地抖落身上水珠,抻抻脖子,又一头扎进水里去了。
“好,那就不去!”老陶说。
“爹爹!”珍儿嘴巴一瘪,又不乐意。
老陶望望岸上精干的少年,又瞧瞧自家娇俏的女儿,乐得抚须大笑。
2
翌日五更才过,天光熹微,日头还有大半截沉在江面以下时,多郎和珍儿就已经穿戴齐整,由二郎撑着一叶小舟将他们送上了岸。
二郎平日除了打渔,也做渡人过江的买卖,所以早早就荡开小舟,要去岸边揽生意,多郎和珍儿便是他顺路捎过去的。
二郎不爱说话,多郎和珍儿都愿意跟他待在一起,从来不会被取笑打趣。
两人上岸辞了二郎,一路沿江往东,不久就到了江州北门外。
此时城门外早就聚了不少人,挑担的、推车的、背包袱的,多数都是城外要去城里赶早市的小贩。城门将将开,这些人泄洪一样涌向了尚且空空荡荡的大街小巷。
城里人还没起,报晓的头陀正手拿铁板,一边敲打着,一边沿街挨户地报晓,瞧见汹涌的人群滚滚而来,赶忙快步让到街边,嘴里还讷讷地喊出一声:
“天色晴明。”
天好就喊天色晴明,天阴就喊天色阴晦,下雨就只拉长调子高喊一声:“雨——”
与沿街叫卖羊头、肚肺、鹌鹑、野兔、螃蟹、蛤蜊的小贩一般,报晓就是他的营生。
多郎没工夫瞧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情,他得时时盯着珍儿,生怕她被冲撞了。
珍儿也忙,紧紧跟在多郎身后,小时候多郎会牵着她的手,如今却是不能了,实在挤得厉害了,她就死死拽着多郎的衣襟,拽得多郎领口都扭了。
他俩来得这么早,倒不是为了赶早市,而是要去江州城最有名的北瓦子听最早的一场话本,说话人是名角小李四郎,就是不知道今天会说哪个话本。
多郎爱听三国志,珍儿爱听莺莺传,不过多郎心里多数时候还是希望能说莺莺传,这样珍儿高兴,珍儿高兴他就高兴。可是珍儿听完莺莺传有时并不高兴,谁让那个天杀的张生抛弃了崔莺莺呢?所以还是三国志好。
两人走进北瓦子,小李四郎勾栏门前一杆旗子吊着花碌碌纸榜,闹嚷嚷的全是人。门旁站着一位裋褐男子,形貌身量与多郎有几分相像,伸手堆笑招呼着要入场的客人,高声地叫:“请请,每位两百钱!”见多郎和珍儿来,一边拿眼点他,一边拿手暗暗推他,趁个没客的空儿,低声在多郎耳边说:“三哥在这儿,你愣着不动是想给钱么?觑个空儿利索进去啊,回回都这么呆站着等我叫,两人四百钱可不少嘞!”说着肩头拍拍多郎,笑道,“个把月不见,又长高了些!”
三郎在小李四郎勾栏里做工,一小家子就住在城里。多郎便是有心请珍儿听书,四百钱可是有些太多了,便只能沾三哥的光了。
小李四郎今天说的是张翼德怒鞭督邮一回,底下众人听到高兴处,一个个大声喝彩。一散场,多郎随着珍儿往外走,刚踏出门,就被三郎拦下来,问道:“今天要买些什么?”
多郎说:“买绸布。”
三郎问:“绸布?做新衣吗?”看看多郎又瞧瞧珍儿,一副了然的表情,“要定日子了?三哥怎么不知道?”
“不是……”多郎低了头,“就买绸布。”
“我说呢,这么大的事也该喊我回去一趟的。想来也买不了多少东西,你该拿得动!”说着就从边上一方案子上将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塞进了多郎怀里,“那天听二哥说爹爹腹泻,小包里是杏林堂的止泻六和汤,一日两次,煎服。大包里是东街吴大郎家的炊饼,娘爱吃,你也带回去。”瞧一眼边上的珍儿,又冲多郎笑说,“炊饼有两份,你记得送一份给珍儿爹妈!”
珍儿红了脸,扭头往北瓦子外走去。多郎急道:“三哥我晓得了,我得走了……”眼睛急切地瞟着珍儿的方向。
三郎摇头笑了,见多郎走远,又喊了一声:“今天十字街口的法场砍……”
话没说完多郎就跑远了,一边追着珍儿,一边含糊应了几声:“晓得了晓得了……”也不知道晓得了什么。
3
出了北瓦子,就是十字北街,差不多辰正时分,天光大亮,街边商肆店铺幌子飘飘,路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沿街有绸布店、米面店、纸马店、药店、茶馆、酒楼、客店等铺子,还有卜卦、剃剪、博戏等玩意儿。
一路往北走完这条街就是江州城北门,采买完东西顺路就可以出城回家了。
眼看要追上珍儿,多郎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慢下脚步。天亮了,人多了,他得跟珍儿保持一丈远的距离,免得别人说闲话。这是半年前珍儿立下的规矩。
多郎当时不明白,就问:“为什么?以后都得这样么?”
珍儿低了头,悄声说:“等……等咱们……就不用了!”
多郎没听清:“什么?”
珍儿嗔道:“傻子!”
多郎随即悟了,不再问,脸通红,不住地摸着后脑勺。
珍儿走进瑞福祥绸布店,记着娘的交待仔细挑选了三匹绸布,多郎没跟进去,只在外面静静候着。
店家瞧珍儿一个小娘子,怕是拿不动三匹绸布,正要问她有没有跟来的小厮,就见门外一个墨色裋褐、白净大个的俊朗少年正巴巴地往店里张望。
店家立时就懂了,从柜台绕出来,赶到多郎跟前,笑呵呵地说:“跟那位粉衣衫的小娘子一起的吧?”回头指指还在看布的珍儿。
多郎点点头。
“那就进来帮忙拿东西啊!”
“她没让我进去。”
“她没让进你就不进,那绸布你让她一个小娘子搬回去么?”店家说着说着自己倒笑起来,“少年人就是实心眼,老头子可是过来人,都历过的,你得听我的。避嫌自然要避嫌,但是也得有眼色,该干的活还得抢着干!快进来,我给你包裹好了,也好走路!”不由分说,拉着多郎就进了绸布店。
珍儿见多郎进来,也没说话,又挑了一匹绸布。店家将布打成两捆,让多郎背在身后,之后才放他出门。
珍儿早站在了绸布店门口,见多郎出来,一把夺过他手中拎的药材和炊饼,快走几步,仍旧将背着绸布的多郎留在一丈以外。
沿街才走没多久,就听街东一位阿婆笑道:“这不是汀上老陶家的女儿吗?”
珍儿听声音就知道是开茶坊的李婆,这婆子除了开茶坊,也会做媒,曾经为别家少年郎去陶家说过亲,是以认得珍儿。珍儿冲她羞怯一笑,脚步加快,慌得只想离开。
李婆目光往后一挪,见是个好看的少年郎,立马就认了出来——城里城外的少年郎、小娘子,哪家她不清楚?
“原来是多郎啊!啧啧啧……”李婆砸吧了半天,笑道,“老天真是长眼,这两位一个花颜月貌、玉润冰清,一个腰细膀阔、英朗俊秀,真真是一对璧人!”
这话一说,街上不知多少目光聚向多郎和珍儿,两人低着头红着脸只顾走路,再不敢各处多瞧一眼。
那李婆最是嘴多,仍旧笑道:“老身知道你两家是娃娃亲,可终归还是得明媒正娶,老身在咱们江州那也是……”
“李婆你可歇会儿吧,要说媒你也得跟汀上老陶老袁去说,跟两个娃娃说什么,你看,吓得俩孩子一道风似的走了!”
说话的是茶坊间壁酒肆的店家,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话一出口惹得李婆连同近旁的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多郎心里十分喜欢李婆的话,可是当着满街人说出来,他这脸火辣辣地烧。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埋头急走,不经意间却与个路人撞个满怀。
“谁家小子这么冒失?”那人语气颇为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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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郎自知撞人有错,也不抬头,退后一步,连连告歉,却听那人不怒反笑。多郎刚才就觉得声音耳熟,此刻这笑声更是做不了假,于是抬头一看,见那人双手叉腰、扬着下巴歪着头,右脚脚腕夹着一只气毬,装出一副泼皮破落户的模样。
“小哥?”多郎惊讶道,“你不是在园社学蹴气毬吗?怎么有空上街来玩?”
面前那人就是那个本该叫作“四郎”的小郎。
“小哥是天才,蹴毬的上中下三截解数可全都学会了!大过桥、斜插画、巧膝蹬、下珠帘、凤衔珠样样精通……”
小郎说得眉飞色舞,多郎听得一头雾水。他知道小哥说的全都是蹴毬的各色动作,本朝蹴鞠盛行,他也会些,不过远没有小哥那样厉害。
多郎笑道:“小哥,等你练好了就在园社教人蹴毬,最好再写一本书传下去,兴许千八百年后都有人照你的书练毬呢!”
小郎与三位兄长年龄差得多,又是家里原本计划中的“最后一个儿子”,那时候爹娘兄长都有营生,日子过得去,都宠着他,就送他去私塾开蒙读了书。小郎读书很好,不过还是更爱蹴毬,就又去园社拜师学蹴毬,如今吃住都在园社,隔段时间才回一次家。
“净想好事了!小哥便是把至高秘籍留给他们,那些人也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用费心了!”小郎一把搂住多郎脖子,眼珠子往前一转,转到前面珍儿身上,笑问,“不说我了,怎么样,你们还是别别扭扭的么?我教你的法子用了没用?”
多郎点点头。
就在大前天,也就是七月十六晚上,圆月融融,遍洒清霜,多郎和珍儿“不约而同”地去小码头看月亮,两人坐在汀岸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珍儿抱膝瞧着月亮,发了一会儿怔,突然问道:“你说月亮是什么时候有的?”
多郎说:“早就有了吧!”
“早有多早?”
“不晓得……”
“四百年该有吧?”
“那肯定有的!我听小哥说过,那时候有个大诗人叫什么李白还是李太白,爱喝酒,喝多了耍酒疯,还要请月亮陪他一起喝呢!”
“他跟咱们看到的是一个月亮吧?”
“是吧!”
“四百年后呢?那时候的人看的也是这个月亮吧?”
“是——吧!”
好难答!
聊不多久,多郎说要去解手,其实是悄悄去了一处空旷的地方,他依着小郎吩咐在那里藏了两只孔明灯,特意找个借口来点火,点完就见孔明灯袅袅娜娜升了起来。
多郎回到珍儿身边,故作惊讶地说:“快看,孔明灯!”
珍儿早看见了:“你刚才是去放灯了?”
多郎点头,指着夜空中的两只孔明灯说:“像不像老天爷的一双眼睛?”
珍儿说:“像!”
“啊——”
多郎突然朝天空长长地大喊一声,那声音又清又脆地在空荡荡的江天之间回荡,倒是将多郎自己也吓了一跳。
珍儿不知道多郎发什么癫,纳罕地瞧着他。
只见他双手合十,仰头望着那两只孔明灯,小声而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娶陶珍儿,一定一辈子对她好,老天爷给我做个见证!”
夜风最解人意,吹得两盏孔明灯摇摇晃晃,像是眨巴的眼睛。
多郎说:“眨眼睛了,老天爷同意了!”
珍儿还愣在多郎刚才直白的话里,反应过来后红了脸,啐一口道:“袁多郎,你跟谁学得这么孟浪?”
孟浪?多郎一怔,就见珍儿起身跑开了。
“小哥,你那法子不好,当初我就说不行,太……太孟浪了!我长这么大从没说过那么孟浪的话……”
多郎有些埋怨小郎。
“怎么不行?”
“就是不行!珍儿生气了……”
小郎掐了掐多郎脸蛋:“还生气?你懂什么叫生气?”
“我不懂,但你也不懂!你要懂的话,我早该有小嫂子了。”
“你这小崽子!小哥只是不晓得江州哪家小娘子最适合给你当嫂子,你懂什么?”小郎气得照头打了多郎一巴掌,“你这性子随大哥,怎么就没随小哥呢?唉,算了算了,教了你也不会,还好你跟珍儿定了娃娃亲,以后娶过门就乖乖在汀上过日子吧!”说完推了推多郎,“去吧去吧,珍儿还在前边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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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已是正午,太阳就在头顶,还余着些夏日的骄纵,晒得人额头上汗涔涔的。
多郎和珍儿出了城,不远处就是江岸,得沿着江岸走一段路才到渡口。江岸这段路遍植绿杨,刚好能遮遮日头,也是个看江景的好去处,所以沿路客店酒家密布,不下江州城里,照旧是一路繁华。
珍儿仍旧走在前面,多郎跟在一丈之外,不多不少。多一点距离,多郎嫌离得太远;少一点距离,珍儿嫌离得太近。
路边是间大屋子,一杆旗子挑着招子,写着“小张乙赌房”,房门口站着的就是小张乙,多郎却是认得的。
小张乙瞧见多郎就挂笑说:“多郎你又跟珍儿进城了?别急着回家啊,汀上荒得很,除了鸡鸭鱼鹅连个玩伴都没有,要不来我这里玩两局?你小哥前两天还来了的,赢了不少钱!”
多郎脚步不停,笑着摇头,双手紧紧了后背上的绸布。
“别喊他了,有人盯着呢,怎么敢?”说话的是赌房里刚掀帘子走出来的一个瘦高青年,眉毛挑了挑,眼睛瞥向珍儿的方向,“多郎是个好郎君,怎么会忤了娘子的心意!”近旁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大笑。
珍儿走得更急了,多郎跟得也更快了。
忽听得耳边飘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小曲声,多郎顺着声音瞧去,见岸边有个亭子,亭中十来个座位,几桌客人正对饮赏景,角落里坐着一个小娘子,穿一身纱衣,正弹着琵琶唱曲呢!
多郎听人说过,这个酒馆名叫琵琶亭酒馆,与前朝一位大诗人有些关涉。多郎只认得几个字,诗文一窍不通,只是以前从这里经过时,偶尔听到宽袍大袖的读书人在说话,说那诗人姓白,竟然为着一个弹琵琶的小娘子哭得衣衫都湿了。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多瞧了几眼弹琵琶的女子,心想:“我可不会为她哭,要哭也是为珍儿。”眼随意转,目光又望向了前面粉粉一个倩影,自然就是珍儿,恰巧珍儿也在回头看他,星眸里带着几分嗔怒,似乎在问:“那弹琵琶的就那么好看?”随即转身似急似气地往前走。
多郎哆嗦一下,想要解释又没法解释,只得目不斜视地跟上去。
走了不远,行到一座酒楼前,见门头挑着一根望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上面写着:“浔阳江正库”;楼前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浔阳楼”;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写着一副对子:“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
真气派!
多郎心里想,几时有钱了,得带爹爹妈妈和珍儿来尝尝这里的吃食,什么肥羊嫩鸡酿鹅精肉都不能少,尤其是这家酒楼的美酒,叫什么蓝桥风月,是一定要尝一尝的。
听说楼上还有白粉壁,那些宽袍大袖的读书人吃着酒肉、望着大江就能作出诗来,然后写在白粉壁上给人品评。
作诗多郎可不行,得带个能作诗的来——小哥?不行,小哥跳脱,还孟浪,难保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倒要吓到爹爹和妈妈。
还是不带了吧!
多郎想着想着就呆住了,站了一会儿,被珍儿落下一段距离,回过神又笑自己大白天的做什么白日梦,赶忙追了上去。
6
不多久来到渡口,多郎与珍儿不用再隔一丈远,终于可以并排站着了。
渡口七零八落地排着些大小船只,全都缆系在岸边的绿杨树下,船夫或睡觉,或聊天,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要过江的客人。
见有人来,立刻就有船夫要上前招呼,却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从一只小舟上窜上岸来,口里惊喜地喊道:“五叔,你终于回来了!”不等多郎开口接着说下去,“我等了好半天了!二叔送个远客,不能渡你们,让我划着咱家的小船来接你和珍姑姑!”
这孩子是大郎的儿子,也就是多郎的侄子,小名叫安哥儿,虽然差了一辈,但说起年龄来,也就比多郎小五岁。
多郎摸摸安哥儿的头,笑问:“你爹爹呢?他怎么不来?你还这么小,二叔怎么敢让你一个人出船?”
“怕什么!”安哥儿笑道,“汀上小码头坍了一段,爹爹在砌呢!二叔本来是让他来的,我不让他来,我早长大了,别说划船,就是游也能从汀上游到岸边来!”
“瞧你能耐的!”珍儿将手里拎的药包和炊饼递给安哥儿,笑道,“这两样东西拿到船上你就上岸来,一会儿我跟你五叔划船回去,你就从这边游回汀上好不好?”
“珍姑姑,游过去肯定没问题,可是你天天跟五叔一起玩,就不能让我也跟五叔玩一会儿么?”
安哥儿小小年纪,似乎也懂得了许多事,这话一说,珍儿脸直红到了脖子根。
忽然间东边乱糟糟的一阵叫喊,一群男男女女疯魔了一般朝这边冲来。
三人都是一愣,就见人群之中一个黑大汉手持两把板斧,左劈右砍,直杀得满地血水。
“上船!”
多郎话虽喊出了口,但三人早就愣了神,没来得及挪步,那黑大汉已经近在眼前:
手起斧落,就见珍儿一颗头丁丁零零地滚到地上;
手起斧落,就见安哥儿一颗头丁丁零零地滚到地上;
手起斧落,多郎下意识闭了眼,忽觉得脖子一轻,有温热的液体涌上来,他迷糊间睁眼一瞧,见一副穿着墨色裋褐、多耳麻鞋的年轻身躯摇摇晃晃,不多久啪一声倒在地上。
那身躯没有头颅。
多郎觉得脑子有些眩晕,天地都跟着旋转,光似乎在消失:炽白的太阳黑了,湛蓝的天空黑了,碧绿的江水黑了,还有那个黑大汉,此刻更黑了,拿着板斧砍啊砍啊……
眼皮越来越沉,快要睡着了吗?
忽然身子一轻,似是飘了起来,飘在满天星斗的夜空中,身旁是一轮巨大的圆月,圆月下面是一江雪浪翻滚的好水,水中有个葱葱郁郁的汀渚,汀岸边上坐着一对有说有笑的少男少女……
仍旧在飘,越飘越远,看不见汀渚了,看不见大江了,看不见所有东西了……
天黑透了,就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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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流了四百年,人间换了天子,江州叫了九江府。
府城北门外就是滚滚长江。
正是七月十九,十九月亮八分圆,在这八分清辉之中,江岸绿杨树下、石案桌旁站着一位老先生,手里握着一把折扇,瞧向围坐在他身边的老少爷们,铿锵有力地说道:
“却说山东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因着醉后在浔阳楼吟了一首反诗,被江州蔡九知府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只等午时三刻一到就开刀问斩,引得众好汉在七月十九这天干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义举,这就叫作‘梁山泊好汉劫法场’。就中更有一位黑旋风李逵李铁牛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
“只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
“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老先生说到生动处,老少爷们一片声地大叫喝彩,就好像挥着板斧的是自己一般。
一场说书下来,众人尽兴而归,老先生口干舌燥,拿起水壶咕嘟咕嘟灌了一阵。
旁边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叫平哥儿,是他孙子,自小与他四处说书为生,此时正数着托盘里的铜板。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六十八个!乡里人还是紧巴,要在城里,肯定赚得比这个多。”
平哥儿收好铜板,坐下来偎在老先生肩头,睁一双大眼,瞧着绿杨梢头八分圆的月亮。天南海北跑遍,要说朋友,月亮算是他的朋友了,风清月白的夏夜,他就时常睡在月光里,还能省下住店的钱。
他说:“真亮,也不冷,今晚就睡这里吧?”
“好!”老先生说。
“爷爷,你说劫法场就在四百年前的今天?”
“嗯,七月十九。”
“那时候都像话本说的那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吗?”
“平头百姓哪能吃到肉!”
“那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
老先生微微一怔,是啊,话本说的都是大人物,平头百姓怎么过日子他可真没想过。
“兴许就跟咱们爷孙一样,有什么吃什么,白日里忙完了,夜里就坐着聊天看月亮?”
“人看月亮,月亮也在看人吗?”
“当然,看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那它肯定知道以前的人怎么过日子?”
“嗯,知道。”
“它也知道以后的人怎么过日子?”
“嗯,知道。”老先生摸了摸平哥儿的头,心里想着:“人嘛,还能怎么过日子?同一个月亮下,生老病死呗!生呢,都是打娘胎里来,死么,谁又知道呢?”
平哥儿说会儿话开始犯困,打个哈欠,披着月霜,听着江声,枕着爷爷,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