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曾老师同步写征联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与小寒相对应的3种花信风是梅花、山茶花、水仙花。今天我们来学习一首关于梅花的诗歌,宋人刘翰的《种梅》:
凄凉池馆欲栖鸦,彩笔无心赋落霞。
惆怅后庭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
一
关于此诗写作背景,笔者在百度搜到的惟一说法是,乃作者于宋亡之后避居武夷山十年重返故里时所作。这一说法不知原始出处,或许源自《宋诗鉴赏辞典》(1987年上海辞书出版社),赏析者孙艺秋。有某地语文试卷用此诗作为诗词阅读题,采用这一说法,特地作注写于宋亡之后。长沙市雅礼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徐昌才先生亦采用此说法。其宋诗赏析随笔集《宋朝那些诗生活》在赏读此诗时说:“虽然历时十年,但是诗人心中仍然满腔郁愤,无心吟诗作文,无心观花赏物,不屑变节求官,不屑同流合污,心中自有不变信念和独立操守。”冯辉丽女士《岁时记:古诗词里的节气之美》亦不加考证地沿袭谬说,认为《种梅》“原是宋亡后他(按:指刘翰——引者注)重返故里所作”。更让笔者吃惊的是,这位才女编辑竟然又认为刘翰是一名医官。原来,她把曾任后周翰林医官的沧州临津人氏刘翰误认为诗人刘翰。北宋初年到南宋末年,这跨度也太大了吧。然而,这首诗的写作年代,绝不可能是宋亡之后。
查阅《全宋诗》,刘翰有小传如下:
刘翰,字武子,长沙(今属湖南)人。曾为高宗宪圣吴皇后侄吴益子琚门客,有诗词投呈张孝祥、范成大。久客临安,迄以布衣终身。今存《小山集》一卷。
虽然《全宋诗》没有写明刘翰生卒时间,但根据“有诗词投呈张孝祥、范成大”“久客临安,迄以布衣终身”的记载,我们可以推知,刘翰应该与我们熟知的中兴四大诗人大致同时生活在南宋,不可能在宋末元初。
根据以上线索,笔者找到刘翰投呈范成大的一首诗《春晚呈范石湖》:
风日萧萧两鬓华,倦寻银笔赋馀霞。
五更枕上无情雨,三月风前薄命花。
春困有时因病酒,客怀何日不思家。
年来事事心情懒,惟有归耕策最嘉。
“倦寻银笔赋馀霞”,遣词和命意与“彩笔无心赋落霞”何其相似乃尔!笔者不禁猜想,两首诗会不会大致写于同时呢?
继续搜索,笔者发现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杨万里对刘翰其人其诗的评价。
在《诚斋诗话》中,杨万里列出“自隆兴以来”和“近时后进”出名的十五位诗人,其中有“刘翰武子”: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致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镃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恐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
在以上名单中,有一个与刘翰并列的后进诗人“汪经仲权”。汪经,字仲权,网上极难找到相关资料。不过,杨万里读过他的诗,并欣然为其写下跋语,即《跋汪省干诗卷二首》。其一云:
向来刘翰有诗声,近日汪经更得名。
月在梅花冰在月,与君句子各争清。
这里,杨万里把汪经与刘翰相提并论,主要源于两人写作风格相似,皆可概括为一个字“清”。遗憾我们没有读到汪经的诗句,不知道其如何“清”,不过可以参照杨万里所举刘翰的诗句进行想象。“月在梅花冰在月”,应该是刘翰当时广为流传的诗句,为诗界所熟知。查询刘翰现存诗作,并没有此句。直觉告诉笔者,此句应分别出现在两首诗中。“月在梅花”是一首,“冰在月”是另一首。刘翰流传后世最有名的诗作就是《种梅》。其中“自锄明月种梅花”被人屡屡一字不改引用,如元人萨都剌的《赠答来复上人》,明人卓敬的《栽梅》,清人郑燮的自题联。月下锄梅的形象可谓深入人心。故“月在梅花”肯定指的就是“自锄明月种梅花”。“冰在月”是哪一首呢?笔者搜索到刘翰的《天上月》:
春冰一片净无瑕,万里清光遍海涯。
欲与常娥移桂树,月中先合种梅花。
可以肯定,“冰在月”隐括的是这首诗无疑。
由此,我们断定刘翰《种梅》写于南宋前期,绝不可能是南宋灭亡之后所作。基于误判写作时间而作出的解读,如前述语文试卷认为此诗借陈后主典故(将“后庭”注释为陈后主所作《玉树后庭花》)揭露宋末统治者醉生梦死,《宋朝那些诗生活》中所谓此诗“表达了一个南宋遗民不肯屈节事元,忠于宋室的爱国情操”,《岁时记:古诗词里的节气之美》所谓“原是宋亡后他重返故里所作”云云,都是错误的。
宋亡后避居武夷山中十年的诗人,倒是有一个。他就是爱国诗人谢枋得。其名诗《武夷山中》云: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两诗都是写梅花。会不会是有人将两首诗混淆了呢?
二
让我们回到诗歌现场。池沼和馆舍凄冷荒凉,只有乌鸦栖息。面对破败不堪的庭院,诗人有妙笔也无心思写出好诗文。首句让我想到唐人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的诗句:“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同样是栖鸦,传达不同的意蕴:刘诗冷清,王诗静谧。彩笔,比喻美妙文才,用江淹梦五色笔和李白梦笔生花之典。落霞,指代美妙诗文。用唐代王勃《滕王阁序》名句之典:“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二两句,已见作者心灰意懒。
诗人又来到后院,依然荒凉不堪,不觉惆怅不已。风味,指风致、情趣。联想到尾句“种梅花”,此中“风味”应具体指种花莳草之乐。有一种“人家园圃多种之”的花,即名为后庭花。此花花朵有红白两色,其中开白花者盛开之时树冠美如白玉,故又名玉树后庭花。乐府民歌中有曲子名为《玉树后庭花》,南朝陈后主为之填词,后被视为亡国之音。据宋人王灼《碧鸡漫志》和明人朱橚《救荒本草》描述,此花与鸡冠花和雁来红相类。当然,此处的“风味”我们不妨稍作引申,还可理解为躬耕闲读、嬉笑玩闹之乐,总之是家庭那种团圆、温馨、快乐的氛围和感觉。如今,这种味道已经淡薄。面对凄凉境况,作者打算效仿“带月荷锄归”的陶渊明隐居终老。诗人描绘了一幅月下种梅图:皎洁的月光下,诗人挥动着锄头,栽种着梅花;明晃晃的锄头,在月光的映照下格外耀眼。我特别喜欢“锄”字,极富形象感和动态感。
在此诗中,作者以梅花自况,寄托诗人高洁傲岸、独善其身的人格。我们还可从作者其他诗作中看到梅花的疏影,闻到梅花的暗香。如《小宴》中孕育诗情的梅花:“小窗细嚼梅花蕊,吐出新诗字字香。”前文提及的《天上月》中足堪取代月中桂树的梅花:“欲与常娥移桂树,月中先合种梅花。”《客去》中笑面迎人的梅花:“送客归来月满檐,梅花微笑隔疏帘。”《小亭》中开得不紧不慢的梅花:“绿窗昨夜东风小,开遍梅花第几枝。”
全诗前三句造语平平,其中“凄凉”“惆怅”两词个人觉得稍嫌直露。但尾句“自锄明月种梅花”却清雅脱俗,让人有出尘之想,允为名句。或许是诗中的锄头太过闪亮,后世许多诗人络绎不绝地溜进刘翰的园子,把照耀全诗的金锄连同整句诗一字不改全部偷走,其中不乏名家大家。看看刘翰同时代人赵复的《自遣》:“醉乘鸾驭到仙家,彩笔云笺赋落霞。老去空山秋寂寞,自锄明月种梅花。”不仅尾句全偷,第二句也近乎全收。元代诗人萨都刺的《赠答来复上人》:“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明人卓敬的《栽梅》:“雪冷江深无梦到,自锄明月种梅花。”卓敬还厚道,不忘载明版权:“射洪谢东山云:‘末句乃宋人翰镏(应为‘刘翰’——引者注)诗。’”另外,清人的几副对联也涉嫌偷窃。如郑燮自题联云:“漫扫白云看鸟迹,自锄明月种梅花。”此实为集句。严保庸代山东登川道台英焕堂拟园联云:“愿他十邑诸公,清风扇野;容我一年四季,明月锄花。”此实为化用。我在拟写金城庄园山门对联时也不禁技痒,顺牵了四字。联云:“金箧何须锁,时能白雪济寒,青云扶困;城门只管开,一任清风莳竹,明月锄花。”如果刘翰知道后人的“偷窃”行径,想到自己非著名诗人的身份,不知是愤怒还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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