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门时就看见姑姑跪在炕上一边哭着一边给祖母喂牛奶。我爬上炕,跪坐在祖母身边,握着她的手。祖母气若游丝,枯瘦如柴,胳膊和腿上只有一层皱巴巴的皮附在骨头上,脸颊塌陷,眼眶下凹,半闭眼睑,一头花发几乎落尽。我轻声唤她,她努力睁眼看看我,那毫无生气的瞳一瞬间仿佛有似曾相识的波光流转。我想她是看到我了。
我退出里屋,问父亲祖母的情况。父亲低着头,狠狠地捅着灶下的火。
祖母被检查出食道癌已是不治,做了食道搭桥手术后才能勉强进食,家人怕我担心一直隐瞒病情。可好景不长,祖母病情急剧恶化,食道几乎被息肉长死,只能靠注射营养液维持生命。虽然命保住了,但谁都看得出祖母的痛苦,她不能行动、不能言语,连吃饭也不能够。于是家人痛心的决定停止注射后,才让我向部队领导告假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我接过姑姑手里的勺子,伸到祖母面前。她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张开一个小口,奶进了嘴片刻便从嘴角流了出来。我明白这是弥留之际。便放下杯子,静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妇人。过了片刻,家人差不多到齐了,围坐在祖母身边,哭成一团。祖母强撑着扫视着屋里哭泣的三代人,好像依依惜别。祖父走过来,摸着祖母纤细的脚踝慢慢说,老婆儿,人儿都看了,闭眼儿走吧。祖母就真的乖乖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祖父背过身去,顿时全家哭声大作,歇斯底里。我从没见过父亲如此脆弱地大哭以至于我的大脑大脑一片空白。祖母患病多年,苦痛半生,尤其是最后一刻,子女都见到了,应该没有什么遗憾,死,反而是一种解脱,是一种幸福。我没有感到很悲伤,也不知该为何而哭。我不知如何自处,为了回避家人的泪眼,便走到那面老旧的照片墙,看着几十年的光阴岁月的剪影。我看着 水泥路碎为黄土,麦田绿了又黄,小溪奔腾成河川,看到十几年前的祖母在烧一顿朴素却丰盛的农家饭,青烟袅袅升起,迷了我的眼。
我出生后就被父母带回老家由祖父母抚养,上学后每年寒暑假也要和祖父母同住。祖父曾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既有学问人的井井有条又有庄稼人的心灵手巧。他经常教授我背诗写字,传授我做人的道理。祖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患了很多病。待我上小学时,祖母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可以下地行走,干一些活计了。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拿了簸箩到院子里晒米面,捉里面的虫。农村的天很蓝,云很白,我们躲在葡萄架下听蝉叫,风儿起,葡萄叶斑驳的碎影在祖母的脸上变换,仿佛婴儿诞生的笑蔓延开来。我看着祖母因血栓而笑歪的嘴角,也开心的笑了。祖母年轻的时候喜欢打麻将,病好后得空便拎着她最爱的小钱袋去另一户老人家打麻将。这时候我总要屁颠屁颠的跟去保证她不会跌倒。在她打牌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玩累了就趴在祖母身边静静的看。那样的我就像一条忠诚的小狗一样守护陪伴着主人。而我乐意做祖母的小狗。那时候,农村虽然没有电脑,没有游戏机,也没有小伙伴。但是我有猫狗牛羊做朋友,有祖父母的陪伴。那是我最快乐的童年。
到了开学的日子,我就要坐汽车回我城里的家去。祖父母会来村中的车站送我,祖父给我买好车票,祖母则在村里破烂的小卖部买来她能买到的最好的零食给我。汽车"吭哧吭哧"呻吟着在乡间土路上启动,我转头向祖父母挥手告别,他们也挥手回应我。我总能发现祖母眼中闪烁的泪光,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动人,使天地失色,星辰转移,让我不敢直视,那是我的村庄在挽留。我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无论我如何不想离开,我还是回到城里。但那绿油油的麦田,欢快的小溪,袅袅的炊烟,崎岖的土路和祖父母的笑脸始终在我脑海萦绕。我会在7点祖父看新闻联播的时候,准时搬了小凳看我看不懂的新闻,会在枕头下藏了祖父母的照片看了又看,想象他们在做什么。那样的思念,久久不能释怀。
后来,我渐渐长大,祖父母却渐渐老去。随着年龄的增长,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再放假回老家时,祖母往往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炕上,目光呆滞的看向窗外,已有几分痴傻。屋里依旧弥漫着油烟味和饭菜的香味,祖父在厨房给我张罗吃的。我放下行李,拖鞋上炕。我喊,奶啊。祖母偏过头来望着我,眼角泛起笑意,良玉回来了?我点头。她便划拉一把晚辈们买给她的干果和无糖的零食塞给我说,吃点。接着又看向窗外,目光呆滞。我不禁语塞。从小到现在我和祖母寥寥无几的对话无非是让我吃好吃的和嘱咐我用功读书,至于她的地主家庭是如何巨变,她是如何在桥上遗失了一只绣花鞋,如何生活巨变小学辍学,如何把一群弟弟妹妹拉扯大,又是如何与祖父相遇相知?这些种种我竟一无所知。
我情不自禁去抚摸那些承载过去的老照片,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时忽然被身后爆发一声悲鸣惊醒。我扭头一看,祖母已身着寿衣被抬上棺板。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些童年往事因为没了主角再也无法上演,只能成为回忆,而祖母对其一生的回忆我也再也无从得知,我的童年已死!那一刹那,我再也听不见哭喊声,也看不见祖母身上的花衣,我只觉得有一股深切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如潮水般从我的双眼汹涌而出。
葬礼后,父亲开车载我回城。途径那个车站的小卖部已经换上新的招牌,那个祖母常去的老人家已成断壁残垣。行驶在平坦的水泥路上,村庄在两侧不停倒退,麦田换上新绿,溪水潺潺不止,炊烟袅袅升起,只是再回头时已没有了挥手的人。
后记:
也许是因为父亲没有让我参加祖母的火化,而是让我像龙应台一样目送,所以我经常会恍惚的觉得祖母仍然活着,就坐在炕上,等我回去,和我的童年一起。
Bgm: 老家 - 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