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热辣辣的。村子里的泥土路平滑明亮,泛着白。小河里的水静静流淌,绿叶子在上面漂着,水草与田螺在下面长着。屋后的几棵大杨树,树干褐色粗大,枝叶繁密茂盛,遮掩得后院里倒是风凉。
菊香端过两条板凳,八条凳腿横亘于后屋门槛内外,内四外四。菊香耐心地将两条板凳东挪西靠,找着最平坦的点,好让两条凳严丝合缝,并成一张“小床”。然后,她仰面躺下。阳光从树叶间细细碎碎洒下,树枝上挂下一根长长的丝线,丝线末端吊着一种躲在褐色蓑衣外壳里的虫子,乡下人叫它“吊死鬼”。“吊死鬼”舒舒服服地随风飘荡,划过细碎的光,划过菊香的眼睛。她眯缝起眼睛,心里念想:“吊死鬼”倒适意,不要做啥事情,天天就吊在树上晃来晃去……
家里的大花猫懒懒地倚在凳脚边蜷着,隔半天睁一下左眼,隔半天睁一下右眼,倦得没有气力同时睁开两只眼睛。
菊香很享受这样的午后。小侄子睡着了,菊香可以这样躺在阴凉地清静一阵。她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不想作业本上难做的数学题,什么余数不能大于除数的;不想小侄子先前满把抓住她头发哭闹搞作;不想还有一篮子猪草没剁、没拌、没给猪喂……
哎,说是不想,其实就是想的太烦心。清早起,住在东宅子上的夏老师隔着沟对着蹲在沟边淘米的菊香母亲说:“菊香姆妈啊,你家菊香,蛮好一个小丫头,你们一天到夜叫她带小孩子、挑猪草、烧火洗碗汰衣裳,她哪里还有功夫念书哩……”
菊香睡在东头屋。醒着,隔着墙听。母亲舂着手里的淘米箩,米在箩里一阵“嚓嚓嚓嚓”声……
“夏老师哦,我也晓得小孩子念书顶要紧。但是你不晓得哦,我田里忙得不得了。棉花枝要整、棉花叶子上的红铃虫多得不要去说它,要打农药。薄荷田里要拔草。西面河岸上的菜要浇水。屋里厢这种事体不叫她做叫啥人做?”
菊香躺着,背脊骨在凳板上硌得生疼。
“哎”——菊香侧转身,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是喔,这些事叫啥人做?总不能喊“吊死鬼”下来做。菊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难过一小下,城里的小姑娘恐怕不要做这种事的。
一阵风刮起来,大杨树的叶子蟋蟋嗦嗦打着旋子飘下来,一片落在菊香脸上。菊香睁开眼睛,天色要变了。心里头有点懊恼。
大雨来的时候,总是由远及近的。先是听到远远的地方有“哗哗”的雨声,像是古时候战场上渐渐逼近的鼓声。然后,它来了,噼噼啪啪砸下几滴硕大的雨滴,场地上的尘土轻轻跃起、静静落下,被雨水洇开。一点、两点、三点……
云层越堆越厚,天色越来越暗。大雨就要来啦!
在田里干活的大人们扛着翻钯铁锹,跳着步子往各家宅子上跑。菊香母亲迈着大脚,“咚咚”有声,伴着“咚咚”声扯开嗓子喊:“菊香,快点收衣裳”、“菊香,快点把场上晒的玉米朝屋里畚”……
菊香“腾”地一下从板凳上跃起,凳脚边的大花猫也“唿”地蹿出,对彼此都是一种惊吓。
菊香来不及惊吓,踢脚绊手奔到前面屋檐下,踮起脚,一把扯过晾在毛竹杆上的衣裳、裤子,鼻端飘过一阵洋碱味道。原本自在舒展着的衣裳被捋成一堆,从毛竹的一端卸下。菊香将衣裳抱在怀里,拖着衣裳袖子、携着裤脚管,急急忙忙扔在油腻腻的饭桌上,冲到堂屋西山壁脚拿起一只大簸箕,狂奔到雨中,“抢救”院子里的玉米……
几只母鸡横竖乱跑,“咯咯咯咯”,失了方寸……
菊香人小簸箕大,跌跌撞撞踩了一只母鸡的脚。那母鸡尖叫一声,恨不得飞起来,飞上芦苇篱笆,踮一下,又“咯咯”乱叫一阵。再落地时成了“残废”,右脚提起时在空气里抽搐几下,一瘸一拐地躲开了。
大人们都回来了,钦铃咣啷把农具扔在屋檐下,七手八脚把剩下的一堆玉米连着垫在下面的麻布一起拖回了屋里。
灶屋间里,大花猫把头埋在食盆里舔着水,舌头一伸一卷。
屋外,还有只大竹篾篮子,里面有一些没抖落干净的小泥块子。门槛边上斜倚着一把挑猪草的斜刀,斜三角的刀头闪着白白亮亮的光,刀柄油亮、润泽,木质纹理清爽。菊香提起斜刀柄,心急慌忙的,没抓牢,一脱手,斜刀滑落,在她脚边的泥地上豁开一个泥口子。
雨哗啦哗啦倾盆而下了。大花猫抬起脑袋往屋外张望,灰黄的眼珠定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
里屋。菊香的小侄子惊醒了,“哇哇”大哭……
母亲朝菊香望一眼。菊香走进里屋,心想,这大雨来的真不是时候!
母亲一双大脚“咚咚”地踩进灶屋间,大花猫“喵呜”一声跑开了。
“这个死孩子,怎么不晓得早些抱点烧火柴到灶口头。现在好了,柴堆全部给雨落得透透湿,夜饭弄啥烧着吃!我就恨不得拿你这身小狗骨头掰掰断,往灶肚里塞……”
菊香不作声。将脚上的搭襻布鞋脱在床前木踏板上。鞋面是红的黑的格子布拼拼弄弄做成的,鞋底四周已经磨毛了边,濮出来一圈,毛啦啦的。
小侄子已经自己翻转身,趴在床上,眼泪鼻涕糊得一脸。暗旧的棉纱蚊帐被他乱掸乱舞的手脚拽下了一边的帐钩,半挂着。
菊香坐到床上,撇开两条腿,将小侄子翻转过来,两只手操在他的腋下,把他一点一点朝自己两条腿中间拖。小侄子的光屁股蹭着竹篾席子,“吱咕”响一下,又“吱咕”响一下。
雨越下越大。菊香抱着小侄子坐在床上,一双眼睛木愣愣望着窗外,迷迷濛濛。
菊香知道,大雨过后,小河里的水会涨得满满的,绿叶子也还在上面漂,水草和田螺也还在下面长着。但是她不喜欢,她觉得小河就应该是不浅不满的,那样才是它最合适的深度。不浅不满的河水,不紧不慢地淌着,像不紧不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