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梭女孩

(一)

“米米,回去吧!”我冲她喊。她终于力竭,停了下来,她站在路的中央,双手放在嘴边,冲我喊道:

“施翰,别忘了我啊!”

终于,米米彻底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只剩下这句话回荡在我耳边,久久不肯散去。

关于泸沽湖,和那个叫米米的摩梭女孩,这是我最后的印象。就这样,我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个崇山峻岭中仙境一般的世界,离开了那个每每入梦的女孩。她笑起来和泸沽湖的天空云彩一样美丽,她的眸子像泸沽湖水一样清澈干净,她像湖面的微风一样温柔,像两岸的花草树木一样有生气,像湖里的鱼儿一样灵动。

回忆戛然而止。不不,等等,好像哪里不对,我好像哪里记错了。泸沽湖还是记忆中的泸沽湖,女孩也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可我想起来了,离开的那天,我们不是这样分别的。我们的分别,没有这么伤感,没有这么狗血言情,更没有眼泪。

那是一个响晴的上午,一如往常,晴天里的泸沽湖,天是沉静的蓝,云是浓稠的白,阳光是慵懒的橙黄色,懒洋洋地洒在地面上、房顶上、树梢上、窗台上,虽是盛夏,却没有暑意。几缕带着草木清香的细风从远方追逐游戏着靠近,钻进人的领口、袖口,让人感到凉凉的十分舒服,然后再钻出来,继续追逐游戏着奔向远方。

我和米米并排站在路边等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用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她笑,我也笑,她笑得很自然,和平常一样好看。

我想逗逗她,坏笑着问:“米米,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啊?”

“会啊,难道你不会想我吗?”米米笑眯眯地望着我。

“那你想不想让我留下来?”我收敛了笑容,装作很认真地问。

米米移开了眼神,不说话,背着手继续踢地上的小石子,我望着她的侧颜,她额前的发丝和长长的睫毛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我突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失落。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车快来了。

我突然问她:“米米,你会来上海找我吗?”

米米转过身,背着手,歪着头,抿着嘴唇望着我:“不会哦。”

我感到鼻子一阵发酸,米米却突然上前一步,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但我会在这儿等你回来找我”,我愣了一下,“不这样的话,怎么才能让你一直惦念着这里,怎么才能让你不忘记我?”

她轻轻搂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胸口。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拥抱,我还没来得及抱住她,她就已经松开了手。

我不知道我们是以什么样的关系在告别,我们不是亲人、不是恋人、不是多年好友,实际上,我们认识不到一周的时间。

其实,我并没有喜欢上她,我想她也并没有喜欢上我。但是我想,我们是真的舍不得彼此。我们就像湖里两条相向游来的鱼,在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回头,接着互相追逐着绕成一个圈子,游了几圈,再分开,重新游回原来的方向。

车来了,我提起旅行箱,上车前最后转身看了米米一眼,米米仍旧笑着,而且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我听见她问我:“你还会回来的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可突然响起的喇叭声掩盖了我的答案。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米米上前一步。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转身上了车,找了一处靠过道的座位坐下,拉下帽子,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车慢慢开动了,开向了泸沽湖以外的世界,把泸沽湖和米米都落在了身后。

(二)

我是在高考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来到泸沽湖。彼时的我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举目四望,到处是雾蒙蒙的一片,每一片浓雾背后似乎都有着若隐若现的光芒,但我却不知道该将脚步迈向何方。那感觉就像池塘里的鱼突然游进了大海,马场里的马突然脱了缰。那种迷茫的感觉,没人能倾诉,纵然是最亲近最知心的人,也并不能给我们提供多么有效的帮助。有过类似体会的人都懂得,那是生活给我们的第一次重要的考验,只有我们自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从我们高考结束那一刻开始,一切都改变了。

从前你是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小宝宝,之后你就是一个要自己照顾自己,甚至照顾别人的大宝宝了;

从前总有人告诉你,山就在那儿,海就在那儿,之后你得自己去找山在哪儿,海在哪儿了;

从前总有长辈对你说:“你这孩子想得太多了”,之后他们只会对你说:“你怎么还像个孩子,想得这么简单”了。

大多数的中国孩子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最开始我们看到面前有座山,叫“中考”,我们努力地攀登到了山顶,发现这座山其实并不算太高,因为面前就有一座更高的山,叫“高考”,于是我们继续努力攀登,终于有一天站到了山顶,结果当我们从山顶环视四周,才发现,原来到处都是山,并且去往每座山都有很多条不一样的路。而要从哪条路去往哪座山,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不断努力爬山就好了。

这是中国教育失败的地方。仅凭高考志愿,选择一所大学、一个专业,显然不算是这个问题的合格答案。

于是,我在那个暑假,那个难得的可以用来喘息的时间,独自一人出行,来到了云南。

我去转悠了昆明的老城区,那些还有着红砖墙、黑瓦和生锈的铁栅栏的地方,它们让我想起故乡乡镇里那些快要绝迹了的青石板巷子和土坯房。那些坐在楼下缝缝补补的肤色黝黑的老妇人,已经高度现代化的服饰里依旧残留着些许民族服饰的痕迹。在景点里看到的那些特意穿戴用于展示的浮夸的民族服饰与这些真正的“遗迹”相比,给人的感受就如同饮清茶与喝油漆的差别……

我花了很长时间在大理古城和丽江古城里散步,看着花花绿绿的店铺,来来往往的行人,这里很热闹,烟火气息重,有的是美女和帅哥,我把自己置身其中,却又置身事外。为了却一桩心愿,我去找到了大冰的小屋和老兵火塘,看了眼小屋前排起的长长的队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我去了玉龙雪山,没看到雪,但在山腰牧场的栈道上被冲上栈道的羊群包围,与它们嬉戏许久,还被它们抢走了我好几根士力架……

我去了香格里拉看虎跳峡,望着下方怒号奔腾的金沙江,拍在山壁上激起几米高的浪花,让我这个在平静温和的长江中游长大的孩子被大自然的神奇伟力所深深震撼,脑子里满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海上暴风雨来袭时的画面。只有见识了大自然未被人类驯化过的样子,人类才会真正懂得在自然面前表现得谦卑……

我边走、边吃、边看、边玩儿、边想,好在这里的路长,东西好吃、山美水美天美,一路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听了很多故事,聊了很多有意思的话题。

我旅行时有两个爱好,一是走路,为了多走路甚至不惜绕路。因为走路一来可以增加我思考的时间,我总觉得边走路边想问题比坐下来静静地想问题要高效得多。二来有很多更美的景色需要你多走几步才能发现。

二是听故事。很多人不喜欢坐绿皮火车,尤其长途,车上的空间那么狭小,环境又差,充电孔又少,对于网络上瘾的现代人来说手机没了电就跟丢了魂一样。他们并没有注意到绿皮火车上的乐趣:互不相识的人们百无聊赖就会聚在一起,买上几瓶啤酒,边喝边聊,酒是话媒人,喝了酒的男人女人们往往会讲出一些动人的故事:旅行见闻、童年旧事、创业历程、情感经历,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儿的……我有一次就听到了一位经商的中年大叔完整回忆了自己二十年来的商海沉浮之路,作家定会将其视为珍贵的写作素材,那都是在书上读不到的,即便是能读到,从文字获得和亲耳听人讲也完全是两种体会。退一万步说,即便只是听人家天南海北地谈天说地,外带添油加醋地瞎评论,也十分有趣,怎么都比眼睛只长在手机里强。

不知不觉,大半个滇西北转完了,最后一站,我来到了泸沽湖。长途汽车在曲曲折折看起来没有尽头的盘山公路上绕了半天之后,把我带到了这个川滇交界的大山里的湖泊。

我在山腰的观景台初次见到泸沽湖的全貌,那座心形的湖泊镶嵌在漫无边际的葱茏苍翠之中,与四周山色相比,它超凡出尘,气质卓绝,可又与山色天色浑然一体,仿佛是这天地的心脏。从远处看去,泸沽湖并无波澜,安静极了,又像是巨大的绿色地毯上放了一块儿心形的水晶。

我在湖边找了家客栈住下,这里是摩梭人聚居的地方。摩梭人是一个未识别民族,人数只有几万人,大多居住在泸沽湖畔,他们有着一种独特的“走婚”习俗,这是母系氏族社会的遗产。走不走婚的我兴趣不大,我只觉得心中颇有些感慨:千百年来摩梭人被困在这重重大山里,几乎是与世隔绝,见不到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不得不说是种遗憾。可转而一想,他们能居住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不受外界纷扰,平安喜乐,简单度日,又多么令人羡慕。

到那儿的第一晚,我去参加摩梭人为游客专门准备的篝火晚会,并欣赏他们的民族舞蹈表演。我对这种专门针对游客的表演形式兴趣不大,但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孤独的精神世界与丰富的物质世界搭配,人才得以能够冷静思考的同时热爱生活。

不一会儿,气氛到达了顶点,全场的旅客与摩梭人一起围着篝火跳舞,我实在玩儿的累了,而且晚饭没怎么吃饱,便抽身而出准备找个地方先歇一会儿。我艰难地穿过人群来到大门处,坐在门边的走廊上望着院中央疯狂的人群。

突然一股浓郁的饭香飘过来,我的馋虫瞬间被勾了出来,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我忍不住咽着口水去寻觅饭香的源头。香气是从旁边一扇小门里飘出来的,我轻轻地蹭过去,门半掩着,我推开一点,那股香气更加浓郁了。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大铁饭盒,紧接着是正端着那个饭盒吃得无比投入的女孩儿,饭盒几乎挡住了她的整张脸,只剩下两只亮亮的眼睛从饭盒上沿露出来,而且那双眼睛还紧紧地盯着饭盒里。她坐在一张矮桌上,穿着跳民族舞的服饰,沉重的头饰跟她小小的身形显得不成比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吃饭吃得那么香,简直达到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忘我之境。

几分钟的功夫她吃完了,满意地仰起头长舒一口气,结果差点儿被头饰压得向后栽去。她赶忙坐稳,刚坐稳,眼神便直直地落在面前的这个皮肤很黑看起来还有点壮的小伙子身上,尤其这小伙子正张着嘴,让人担心不知道啥时候哈喇子就会很不合时宜的流下来。

女孩儿嘴里还在咀嚼着食物,腮帮子撑的圆鼓鼓的,她赶忙用袖子挡住嘴。

“还有吃的吗?”面前这个小伙子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而且就在此时他的肚子还发出了很响亮的一声叫唤。

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孩儿移开袖子,双手捧着饭盒,把饭盒掉了个个儿,让我看到了里面空空如也。

她明显憋着笑:“你来晚啦,没有喽。”

我这才有机会认真端详她的脸,她的脸感觉只有巴掌大小,五官却很精致,清秀的眉毛清秀的眼,虽然扑了一层粉显得成熟一点,但怎么看都还是只有初中生的年纪。

女孩儿也不恼我一直盯着她看,因为她也一直盯着我看,边看嘴里也不闲着,抓紧把食物嚼完。

“我还以为你是非洲人呢。”女孩儿突然开口道,仍然是憋着笑。

我顿时一脑门子黑线,没办法,在云南转了这么久,这儿阳光充足,紫外线强,我又从来没什么防晒观念,经常连帽子都不带,打伞、擦防晒霜什么的就更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了。

“晒的、晒的……”我尬笑。

身后突然进来了一个和女孩儿穿同样服饰的高个儿姑娘。

她先是看了我一眼:“您好这是演员休息室,游客不能进的。”我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姑娘转而焦急地对那女孩儿说:“米米你怎么还在这儿吃啊,快点儿上场了。”说罢便急忙忙地拉起那个叫米米的女孩儿跑了出去。

我跟着她们回到了院子里,倚在一根柱子上看摩梭族的姑娘们跳舞。米米很显眼,又很不起眼,她站在最边角的位置跟着起舞,她看起来比其他姑娘都要小,个子也小,年纪也小,显得有些突兀,有点跟不上节奏。一番歌舞之后,大家又开始围着篝火跳舞。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但是人一多就不好找她了,她很容易就被人群淹没了。

我跟着闹腾了一会儿,又退出来,走到一边高一点的石阶上,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闪进了我见过的那道小门里,几分钟的时间又闪了出来,嘴里不知道在嚼着什么,腮帮子又是鼓鼓的。我不禁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个米米,肯定是又中途溜出来找吃的去了。

不对,我去,这丫头居然骗我!

篝火晚会已到尾声,院子里游客开始与摩梭族舞蹈队的演员们合影留恋,我一直盯着不远处米米的身影。这丫头人气还挺高,尤其讨年轻姑娘们的喜欢,不少漂亮的妹子扎堆儿地找她合影,看得我一阵羡慕加嫉妒。米米一直在配合着微笑,那笑容很职业化,她已经照了十几批人,脸都有些僵硬,我看着她那面部肌肉都快抽搐了的小脸,暗暗好笑。

终于,没什么人来找她了,她如释重负一般,这时我连忙上前,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她惊讶地转过身,瞪大眼睛望着我。

“米米姑娘,咱俩合影一张吧。”我迫使自己尽量笑得真诚一点。

“好吧。”米米叹了口气。

“这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吗,你好歹笑一下嘛。”

“笑不动了。”米米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的。

“我投诉你哦。”

“你还找我要东西吃呢。”米米撅着嘴不甘示弱地瞪着我。

“来看镜头!”正在这时照相的小兄弟大喊一声,我和米米连忙转身。

“唉我还没准备好!”然而镜头定格在了米米说“唉”那个字的一瞬间。

那张照片我一直存着,上面我和米米紧紧挨在一起,两个人都笑得很傻,米米张着嘴,眼神里还有一丝惊慌和呆滞,而在篝火的映衬下,我黑的发亮……

(三)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太饿了。我掏出手机准备点外卖,才想起来这儿是泸沽湖,大山的深处,最近的外卖离这儿五百多公里,且不说能不能下单,就算下了单也不知道次日人们会在床上发现我的尸体还是在盘山公路上发现快递小哥的尸体。

早知道多买点泡面备着,我心情沮丧地想。

不行,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翻身下床,披上件外套,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泸沽湖的夜太静了,静的只有风声,走廊上有几盏昏暗的灯,整条街上只有几家客栈大门外吊着一盏灯。我有点害怕,倒不是因为胆小,实在这太过安静的环境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我轻手轻脚地下楼,试图去厨房找点吃的。去厨房要穿过整个院子,客房的小楼挡住了月亮,后面的院子里一篇漆黑,连落脚地都看不见。我记得早上来的时候院子里有条长相很凶的大黑狗,见了人就咧着嘴狂吠不止,也不知道大晚上的锁起来没有。

饥饿和害怕的斗争中饥饿取得了最终胜利。我打开手机上的照明,朝厨房摸去。

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听见有动静,我仔细分辨,那动静似乎是从厨房的方向传过来的。我停顿了一下,又走了几步,已经到了厨房跟前,忽然厨房的灯亮了,紧接着传来一声低声惊呼,紧接着灯又灭了。我吓得一颤,心脏仿佛漏了一拍,没承想这一拍还没接上,剧烈的狗吠声骤然响起,吓得我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我慌慌张张地拿手机四处乱晃,想找到那条狗在哪儿,结果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踪迹。

这时一个黑影从我面前蹿了过去,我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它,那黑影小声叫了一声。我忙拿手机照它。

“米米?”我惊讶地望着那个双手里各攥着一个馒头,嘴里还含着一个馒头的小个子女孩儿,她已经换上了便装。

米米呜呜半天说不清话,便把一个馒头塞到我手里,腾出一只手来拉着我的衣袖,拖着我往客房的那座小楼跑。我和她上了楼来到走廊上,她这才把嘴里含着的馒头掏出来,弯着腰喘气。

院子里的狗吠声渐渐平息了。

“那只狗晚上是锁着的,但是它发现有人的话就会一直叫,我们上来了就不用担心了。”米米边说边咬了一口馒头。

“你还没吃饱啊姑娘,我说你这么小点儿个头怎么这么能吃?”我边吐槽她边准备把她刚才塞到我手里的馒头往嘴里送。

“哎哎你干什么,这是我的!”米米连忙伸手阻止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喊着。

“我也饿着呢,不然我去厨房干嘛?”

“你要吃自己去拿呗,干嘛抢我的。”米米小脸上露出不满。

“你吃得了这么多吗,三个大馒头,你晚上还吃了那么大一碗饭。”我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那当然。”米米骄傲地笑。

于是在这深夜大山深处某家客栈昏暗的走廊上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倚着栏杆毫无吃相地大啃馒头,旁边一个黑黑的壮小伙子眼神愤怒幽怨地望着她。

“咕咕”,这是我的肚子第三次发出叫声了。这么一会儿功夫,米米已经吃完了两个大馒头。她偏过头瞅了我一眼,又转回去盯着她的馒头,伸出手把它掰成两半,还比对了一下大小,让我竟有些感动的是,她把大一点的那一半直接杵到我嘴边。

“给,吃吧。”

我直接一口咬过去,一整口吞下那大半个馒头,她连忙一缩手,然后开始咬她那一小半。

“真没吃相。”她边咬边说。

我想骂她,可惜没空。

我实在太饿了,大半个馒头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只能在那儿干砸吧嘴咂摸滋味儿。米米比我还早吃完,此时正用一只胳膊撑在栏杆上,手撑着头,斜仰着出神地看月亮。

她的侧颜很好看,月光把她的侧脸染成了淡淡的银白色,额前几缕纷乱的发丝的影子浅浅地映在她的额头上。

“你晚上没吃饱吗?”她大概并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也并不转向我,像是自顾自地说话。

“嗯,不过也习惯了,旅游嘛,这饭菜都没什么油水。”

“那你为啥不自己单点呢?”

“有点贵。”我可不想跟她说我可是穷游,出来没找爸妈要钱。我一个刚高考完的学生能有什么钱,这次出来旅行的钱都是我之前一个月打工攒的,预算能达到团队餐的餐标就不错了。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骗子?”米米淡淡地问,声音幽幽。我对她这突如其来、毫无逻辑的一问感到莫名其妙。

“为什么这么问?”我不知如何作答。

米米转过身,严肃地看着我:“我看你们这些旅客一个个防我们跟防贼似的,生怕我们宰你们,你看今天照相的时候都只有些年轻人敢过来照,那些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都离我们远远的。我听见他们说:‘别去,照相都是要钱的’。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我还听见有个阿姨对跟着她的一个小姑娘说:‘别跟那些舞蹈队的握手,当心她们手里有迷药’。吃饭的时候也是,给你们推销特产,这个也怕是假的,那个也觉得有问题,那一个个质疑的眼神,还有那一个个阴阳怪气地拐着弯儿说我们克扣他们餐标的声音,你知道我看了听了有多难受吗?你们这些外面来的人就这么信不过我们吗?”

米米越说越激动,一股脑说了这么大一堆,说的我有点懵。我咽了口唾沫,顿了顿,米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激动了,把头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对我说这些。

“咳咳,那个米米,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再说那些人他们不是信不过你们,确实前几年云南旅游市场有些不规范,有人上过当,被景点的人坑过,这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再说了,确实景区的东西比外面卖的贵呀。”

“那不然我们靠什么吃饭啊,你看,这整条街的人都是靠你们这些游客生活的,而且这对游客开放,维护这些山啊水啊树啊都要钱的,你们在这儿喝瓶农夫山泉都得从几百公里外运进这山里来,这也得花钱。大家都是人,我们就存了心坑你们?”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知道是该反驳她,还是自我批评。因为这件事,本来就不单纯是游客和景区哪一方的问题,说起来很复杂。每个群体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就像有黑心景点,同时也有低素质游客,并且站在不同立场,处于不同环境,好人和坏人的身份也有可能发生交换。我没有打算现在向米米深入地剖析和阐明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深挖起来恐怕得有一叠A4纸的内容。

接下来是两分钟尴尬的沉默。

“其实吧……”米米突然开口,这次她的声音缓和了许多,甚至有点像孩子认错似的语气,“我不是生气,而是难受。我难受的地方在于,为什么你们这些人都这么多疑呢?奶奶跟我说以前这里的人都很单纯的,大家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彼此之间都很信任,可自从你们这些外面的游客来了,他们中的一些就变得和你们一样,多疑、刻薄、自私、对谁都防备着,人人都恨不得多长几个心眼儿,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你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不累吗?”米米似乎并没有指望我回答,问完便转过身去继续看月亮。

我发誓我真的是个很擅长言辞的人,在学校的时候我经常是出没于各种演讲比赛和辩论赛。可今天,我却数次被这个女孩儿问到哑口无言。我觉得嗓子有些干涩。

“米米,那你以为,外面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其实我想说的是,外面的世界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吗?虽然我也还未真正涉足外面的世界,但我也明白,要想生存,就不能轻信于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时时刻刻心存一丝防备,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在外面的世界里,很多人将怀疑一切视为美德,视为聪明人的标签,而将坦诚视为恶习,视为傻瓜的表现。信任就算不是种奢侈品,也绝不廉价。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外面的人就是这样。当然累,可累,至少证明你还活着。

可我,要怎么跟她说这些?我又为什么要不懂装懂地跟这个刚认识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的女孩儿说这些?

夜越来越冷,米米缩了缩脖子,我犹豫了一下脱下外套,搭在她肩上。

“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月亮吧?”

我抬头望去,果然,之前竟然忽略了。泸沽湖的月亮很大、很干净,周围一点云彩都没有,月光尽情地发散。天显得特别高,月亮显得很远,不像在城里的月亮都是长在楼房顶上的。泸沽湖的夜空就好像一块儿大幕布被戳了一个洞,让外面的光亮透射进来。要是一个人站在这样的天幕下往往会觉得心中安宁平静,可站的久了,就会觉得格外的孤独。

“米米,你知道吗,在外面如果有男生这样把外套披在你肩上,那你可要小心了,因为要么他就是极少数真的很有绅士风度的,要么,就是想泡你。”我摆出认真脸,尽管我知道她看不到。我还有句话没说,即便是前者,男人展现绅士风度的时候,也大多是有所求、有所图。

米米扑哧一笑,扭过头:“你真当我是山里人啊,我也看电视剧的好吗,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撩妹的。”

听到“撩妹”这个词,我不禁莞尔一笑。

“我只是不喜欢那个世界而已。”顿了顿,米米接着小声说。

米米脱下我的外套放在我手里,“谢谢你啦,我就相信你是极少数的有绅士风度的吧,也不知道今天为啥要跟你说这么多,嗯可能是你看起来憨憨的不像坏人吧。”她吐了吐舌头,坏笑道。

“哇你说谁憨憨的,再说了,小姑娘你才多大,我泡你干嘛?”我立刻表示不满。

“我一个月前就满十八岁啦。”米米仰起头冲我笑,“好啦,我走啦,再见。”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我的惊讶,米米已经快速跑下楼去。我从走廊往下看,等她经过,不一会儿,她跑了过来,抬起头冲我挥了挥手,接着跑远了,消失在街尽头。

好歹垫吧了点儿,虽然还是有点饿,我心想,转身回房间,倒在了床上。

(四)

米米的家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我散步时发现的。那天傍晚我迎着漫天红霞出门,心情好极了。远远地看见那个小山坡坡面上的草丛里有一团红色和一团白色的东西,走近一看,红的是只红黑色毛发的大公鸡,慵懒地趴在那儿,白色的是只小山羊,挺挺地立着。那鸡和羊实在太漂亮了,一点儿也不像寻常农家的牲畜脏兮兮的,它们的毛发都亮的发光,看来它们的主人照顾它们照顾的很细心,简直是当宠物在养。

我老家在农村,小时候成天跟狗呀、鸡呀、牛羊啊混在一起,我养过狗,养过鸡,放过羊,还骑过牛。这下玩儿心大发,我爬上坡去,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只鸡,本来那鸡趴在那儿好好的,等我靠近到一米范围时它突然扑腾起翅膀跑开了。那只羊却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我。

“你怎么不跑啊,老铁?”我蹲下来与那山羊对视。

“它要不是被拴着早跑了。”突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坡上屋外的篱笆旁立着俏生生地立着一个女孩儿,白色T恤配淡蓝色牛仔裤,头发绑成一个马尾,正笑眯眯地看向我。

我撇了撇嘴:“你说你这扮相说满了十八岁谁信啊,套上运动服送进初中毫无违和感。”

米米很敏捷地几步便跳下来到我身旁,她蹲下身轻轻地捋了捋那羊头上的毛,那羊撒娇似的往她身上蹭,一边发出咩咩的轻唤。我这才注意到羊的脖颈上拴了一根细绳,系在一旁的小树上,这时那只大公鸡也扑腾过来,懒洋洋地卧在她脚边。

“都是你养的?”

“是啊,这是大红,从他破壳儿那天起我就养着他了,还有小白,几个月前我还能抱在怀里的,现在抱不动了。”米米站起来,将鬓发捋到耳后。

“看来你确实不是个坏人,你看它们好像也没有很怕你。”

我心想姑娘你还真是单纯啊,这就相信我了?

“别人养宠物都是养狗啊猫啊的,你养鸡和羊,也是够奇葩的,而且别人家养鸡和羊都是养来吃或者卖的。”

“才不许吃他们,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他们的。”

“你对朋友这么好啊。”

“那当然了。”

“那,我现在算不算你朋友?”我觍着脸问。

“嗯,看你表现喽。”米米抿起嘴,转了转眼珠子。“对了,你以后可以去那家吃饭,”米米伸手指了指山坡对面的一家饭馆,“那是我舅舅开的,不是很贵,菜大多是我爸爸妈妈做的,很好吃的。”

“你有爸爸?”话一出口我就暗骂自己一声。

“什么话!你没爸爸吗!”米米给气笑了。

“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走婚吗?”

“现在其实很多习俗也慢慢汉化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再说就算走婚我就没有爸爸了吗?”

我赶忙给她道歉。

转念又一寻思,这小丫头跟我套近乎不会就是为了拉我去她家店吃饭吧。米米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不去就算了,还是担心我坑你吧。”

我尴尬地挠挠头,犹豫了一下,心想豁出去了,被坑就被坑吧,反正身上也没几个钱。再说要这样的小姑娘都能坑我,那我真的不再相信什么人间真善美了。

“谁说的,我明天中午就去。”

米米白了我一眼:“我可没强迫你啊。”

我不知道接着聊什么,正在思索话题缓解尴尬,米米开口问道:“对了,你是大学生吗?”

我顿时感动得快流泪了,捂住脸:“米米,你是我旅行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把我年纪估计得这么年轻的。”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想叫你大叔来着。”见我脸色一阵发黑,米米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我高中刚毕业。”

“哇你这么小啊。”米米吃惊地瞪大眼。

“那也比你大。”我无语道。

“你刚才是在散步吗?我老远就看见你了。”

“是啊,我喜欢散步。”

“那正好,我陪你走走,也带你参观一下我们这儿。”米米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说。

“我白天都参观过了,还蹭了旁边旅游团导游的讲解呢。”

“唉呀有些漂亮的地方他们哪儿知道啊,走我带你去。”米米说完拽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往坡下走去。

“哎米米你慢点儿。”

第二天中午,我来到米米舅舅那家店解决午饭。

果然,还真像米米说的,这儿的饭菜不贵,而且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饭店里人很多,大多都是拖家带口的散客,一般来说不报团自己来这么远的地方玩儿的,要么就很有闲,要么就很有钱。中国不缺有钱人,有钱人里更不缺土豪、暴发户,金链子、金戒指什么的虽然俗气,但也确实不是什么人都敢往外戴的,尤其在人人深谙“财不露白”之道的中国。

有几桌客人兴致很高,几位大叔已经喝的有点大了,酒桌上最有意思的一幕戏就是看女人的故作矜持和男人的逐渐放肆。

我总是把生活的一幅幅画面当作一出出戏,看得津津有味,但很多时候,自己却不甚有出演的兴趣。

“给”,米米把一小盆米饭放在我面前,“可别说我坑你,这是送的,你多吃点儿别饿着,不然出去又说我们的坏话。”

米米在这里当服务员,我面前的每一盘菜都是她给我端上来的,虽然我总共就点了两盘菜,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我面前的菜量要比别的桌多。

“这么多饭,你当我是你啊,那么能吃。”嘴上这么说,我还是老老实实开始扒那小盆米饭。米米坐在我对面,双手撑着脸望着我。被女孩子这样盯着吃饭,还挺尴尬的……

“你不用做事的吗,盯着我干嘛?”

“我怕你撑死了啊。”米米笑道。我继续闷头扒饭,装作无视她的样子。

“你不会说话啊,一声都不吭。”米米伸手戳戳我的手臂。

“我在吃饭……”我含糊地说。

“你这个人好像不太会聊天儿啊,你们外面来的不都挺能说的吗,看你这样的,肯定没有女朋友,估计也没跟姑娘约会过吧。”米米笑得可开心了,我真想把面前这盆饭一口气塞进她嘴里。

其实我也纳闷儿,怎么在米米面前我总像是有语言障碍似的,腼腆这种词可从来跟我不搭边儿啊,我在火车上跟下铺的小姐姐们胡侃了一下午的劲儿哪儿去了?

我想是不是可以介绍一下我自己,可我犯得着吗?萍水相逢而已啊。其实我一路认识了很多人,聊天时我都会聊聊我自己的事,可唯独在米米面前,我却有所顾忌。不是怕她不想听,恰恰是我知道,她会认真听。有一个好听众是件幸福的事,也是件很有压力的事,平时可以胡说乱侃,可当有人认真在听时,你也会想要认真去说。

我正在犹豫,靠门那桌一位醉醺醺的大叔很大声地叫服务员,米米赶紧过去了。我继续吃我的饭,没吃两口,就听见门那边传来一声怒骂,接着是盘子摔碎的清脆响声。我回头看去,米米脸色煞白地站在那儿,手足无措,脚边是碎掉的盘子,衣服上还溅上了油渍。那个大叔满脸通红,眼睛里满是血丝,站在那儿摇摇晃晃,指着米米咆哮:“他妈的这炒的什么玩意儿,糊弄老子,老子告诉你们,老子在旅游局有人,赶紧他妈的退钱,不然让你们馆子关门!”

米米吓得愣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大叔用手指戳了米米两下:“我说话呢听见没有!”他喝高了下手没轻没重,米米被他戳的往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同桌一个女人也站起来,声音尖细,指着冲米米厉声道:“我告诉你你们这是欺诈消费者,退钱听到没有!”那一桌剩下七八个人也纷纷附和,那大叔又拿起一个杯子摔在米米脚下。

米米小小的身子在他们面前就像暴风雨下的小草,她低着头,我看见她开始轻轻抽泣。

所有人都往那边望了过去,有人一直盯着看,有人看了一眼,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整个饭馆的人,没有一个说句什么,当然也包括我。

几十年来,十八岁的青年越来越成熟,或者说越来越聪明,几十年前的十八岁青年是冲动毛躁的代名词,当代的十八岁青年,不少深的像口古井。毫无疑问,随着时代进步,我们这些年轻人变聪明了,或者说,把成为聪明人的年纪提前了,进程加快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后厨冲出来一男一女,那女人一把把米米拉到自己身后,像护雏的母鸡一样,男人则上前赔笑:“先生您消消气,那个我们家的菜都是自家人炒的,我们自己也吃这个,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你少在那儿废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景区的都心黑着呢,都拿我们旅游的当肥羊,告诉你们,赶紧退钱,不然让你们关门!”那喝醉了的大叔凶神恶煞地叫嚷,那个女人在一边帮腔。

“我们绝对是诚信经营。”米米的妈妈插话道。两边人吵成一团。米米从她妈妈怀里挣脱出来,慢慢向后厨方向走去。

我站起身,在后厨门前截住了她,米米已经哭得满脸是泪,抽噎的上气不接下气。她一直捂着自己的左臂,我问她:“你还好吧,胳膊怎么了?”

她不答话,看了我一眼,突然哇的一声哭出了声音。我把她的手移开,发现她胳膊上有一条口子,应该是刚才飞溅的碎片划的,还在往外渗血。我觉得特别难受,因为感到自责与惭愧。

生活的黑色幽默就是,它总会给我们很多机会让我们体会到无力感,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有多没用。它从不会教导我们该成为什么样子,它只会让我们在做了自己后悔的事之后意识到自己不该是什么样子。

是的,我本来也没有理由、没有义务去管这件事,可我就是难受,就是感到愧疚,后来的日子里我才逐渐认识到,每当我们遇到这样的事,产生这样的情感,我们其实应当庆幸,因为这说明我们良知未死,我们还会为自己没有在关键时刻对非亲非故的人出手相助而抱愧,但我们又应当感到悲哀,因为我们的良知也仅仅就是“未死”而已了。

我忘记了那天我是怎样脑子一热就带米米从后门溜出来去了我的房间,我也忘记了当时她的反应,记不清我是怎样帮她处理伤口。我还记得的只有她坐在我的床上嚎啕大哭,哭了好久,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我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直到天色渐晚,米米才止住了哭声,她擦擦眼泪,站起来,她声音已经哭哑了,小声说了声:“谢谢你”,然后拉开门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里瞬间好受了许多。

(五)

“米米,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我打开房门,米米站在门外。

“你活在古代啊,现在不到九点,就已经很晚了?”

“进来吧。”我让开一个身位。

“哎别,我就不进去了,大晚上的在你房间我怕有危险。”米米鬼笑道。

“我去姑娘不是你来找我的吗?”

“你想不想去划船啊?”

“现在?现在船夫都下班了吧,哪儿还有船,再说我今天白天去划过了。”

“这里的人我都认识,弄条船有什么难的,你个大男人划船的力气没有啊,你没有我有,我会划船。再说了,你们来这里旅游的谁能有夜游泸沽湖的机会,你还不谢谢我。”

“好吧好吧。”我进屋拿上外套,跟米米出了门,一路向湖边走去。

白天游湖的经历实在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泸沽湖的水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近岸处湖里的水草,各色的游鱼清晰可见,当地人说,泸沽湖的水都是可以直接饮用的,掬一捧水在掌心,感受那微微清凉,再呷上一小口,一股清冽之感从口中缓缓移至小腹,淡淡的甘甜久久回味不散。到了湖中心,在小船上站起身往湖水里看去,就好像在天空遨游,云散布在脚下,太阳沉在湖底,鱼群在云中游弋,恰似在空中飞舞。朝远方望去,竟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以遥远的天际线为对称轴,作出一幅完美的镜像画。

夜里的泸沽湖没有白天那么丰富饱满,天上悬着一轮皎月,水里躺着一轮皎月,二者交相辉映,湖面便成了银白色的镜面,只有远处泛着点点粼粼的波光。

“好安静啊。”我感叹道。

米米从上船就一直抱着膝盖坐在船中央,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湖面。

“好孤独啊。”米米说。

“嗯?为什么这么说?”

“这不是你想说的话吗?”米米抬起头望着我,“其实,你很孤独对吧?”

“我是不是让你有什么误会,其实我本质是个很爱热闹的人,我平时也很爱聊天很爱说话,最近可能…可能是玩儿累了,所以每次跟你说话感觉有些不积极。”我赶忙解释。

 “你喜不喜欢一个人?”

我没有回答。

“其实,我挺喜欢一个人的,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歌,一个人发呆,一个人看月亮,一个人想些只有我的脑子里才会产生的问题,有时想得清楚有时想不清楚,可我挺享受这种感觉,我并不是不喜欢人群,但总有些时候,我就想一个人待着,并且,越长大,越是这样。我猜,你也一样吧。”

我仍不做声。

“为什么一个人旅行呢?”

一句话问到我心里去了。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十分合群十分开朗的人,到哪里我都能交到朋友,我爱热闹,爱一大帮人聚在一起玩,可这次出来前,尽管有很多人约我结伴同行,我最终还是决定一个人出游,而做出这个决定后,我突然觉得十分轻松,我想大概是因为,那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和渴望。

“我也挺喜欢热闹的,可我还是偶尔会觉得孤独。那种孤独就是好像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这个世界上,开心的事没人分享,难过的事也没人倾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还有朋友们对我都很好,可有时就是感觉他们不能理解我的想法,而我的很多想法也不想跟他们说,觉得说了他们也不会明白,他们会为了我的开心而笑,会为了我的难过而伤心,可那是因为他们在乎我、关心我,而不是真的懂我,所以,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待着,我总想找一个真正懂我的人,我最期待那个人会是我未来的爱人,跟这样的人共度余生是我能想到最幸福的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米米可能见我眼神逐渐迷离,于是停下来小心地问了我一句。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实际上,我觉得什么也不用说了,因为她把我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其实,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独行侠”的灵魂,我们渴望在某些时刻独自去做一些事,独自去生活一段时间,只不过在不同人不同年纪,它掌控人身体的时长和频率有所差异。而且它的存在,不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的,其实绝大多数人意识不到。事实上孤独才是人永远的伴侣,我们有时害怕它,有时又享受它,就像我们经常需要与人分享找人倾诉,但有时又喜欢自己慢慢消化。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才会一个人旅行,所以,米米才会养一只鸡和一只羊做朋友。我们的潜意识里一直有两种声音,一种说:“我要人陪伴!”,另一种说:“我要孤独!”

可即便我们学会了享受孤独,还是忍不住害怕它,我们交朋友、走亲戚、谈恋爱其实都是在与孤独,这一人类的天性做抗争,可以说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也就是跟孤独战斗的一生。孤独却是难以分享的,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曾努力尝试过去寻找一个能与自己分享孤独的伴侣,我祝福也羡慕那些已经成功了的人。

“米米,你去过外面吗?”

“我最远也只去过凉山。”

“你为什么不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呢,也许等你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就不会觉得孤独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大概是我自己也不相信。

“你是从外面来的,你不孤独吗?”米米顿了顿,问我。

我沉默不语。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泸沽湖多美呀,我不愿意离开它,这是我的家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想一辈子守着它,我愿意一直待在这里。外面的世界,知道它存在就好了。”我看不清,但我猜米米此时脸上一定挂着淡淡的甜蜜的微笑。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和米米会相互吸引,为什么米米会信任我。我和米米原本是两条各有方向的鱼,相遇时本该交错而过,可偏偏却都回首,原来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都是尝试着与自己的孤独讲和的孩子,我带着我的孤独背起行囊,试图在旅行中寻找与它和解的办法,同时找到我人生的方向,而米米则试图通过一直留在泸沽湖来感化自己的孤独。同时我们也都在竭力地小心翼翼地寻找一个能与自己分享孤独的人,我想,在这一刻,我们找到了。

(六)

再好听的故事也会有结尾,当然,结尾我在开头已经写完了。

我在泸沽湖逗留了一周多,我从未在旅行途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停留过这么长时间。离别的场面还很清晰,偶尔会钻进我的梦里。

我忽然想到,那时的我并不是装作很认真地问米米愿不愿意我留下来,而是真的想得到她一个答案。可我又在想,假如那时她真的同样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她想让我留下,我会不会立刻就提起行李拉起她的手往回走呢?

我记起那天我她问我还会不会回来,我说“五年之内,我一定回来看你。”

人为什么总是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呢?真是一个恶习。米米很聪明,她不来找我,却让我一直惦念着泸沽湖,让我一直忘不了她。我并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敢回去,这些年来,我认为已经找到了我人生的方向,我认为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分享我孤独的人,如果我再回到泸沽湖,再见到米米,我就能检验这一切“我认为”是否真实。

五年之期早就过了,我离开泸沽湖已经十年了。

泸沽湖,还像原来那么美吗?

泸沽湖畔的那个摩梭女孩,真的一直守着那里吗?

米米,你还好吗?

施翰

二零年三月六日凌晨于宜昌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919评论 6 50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567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3,316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294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318评论 6 39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245评论 1 299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120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964评论 0 275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76评论 1 31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92评论 2 33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764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60评论 5 34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70评论 3 32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97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46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819评论 2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665评论 2 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