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小善缘:小就是不深不浅,善就是天性使然,缘就是聚合离散。
在这个九月,清澈的阳光缓缓地流淌,我故地重游一遍福寿街,一条L形的街道,直直地通向远方,路旁边破旧的老房子依然还在,那家馄饨麻团小店仍然安静地呆在街边儿。
穿着蓝色布衣的老太太和老爷爷三五成群地坐在路边的槐树下搓着麻将,外地打工的二狗子夫妇卖力地吆喝着卤猪蹄儿,香蕉,葡萄,哈密瓜成群排列在路旁,卖水果的阿姨,大姐边吃着担担面边聊天儿.....
我喜欢这种浓烈的生活气息,虽然有种颓败感,但就像一坛子女儿红,不管隔了多少年,打开后依然持久弥香。
在这条街道深处,青灰色的二层小楼,下边儿是洗澡堂,上边是租户。在很多年前,在这个落了一层层灰尘的二层楼里的一间大通铺就是我们的画室。
在郑州这个人口密集的城市里,大大小小排布着上百个这样的高考冲刺培训班。
也就是趁着高考前的时间,找一个水平高的美术老师进一步辅导,为考大学做充分的准备。
而老刘就是这所画室的老师,也是我的培训老师。
老刘是个怪人。
其实,他教我画画时,不过才二十二三岁,当然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这样的年纪可以称大叔了。
老刘个头不高,大概一米七左右吧,头发铁骨铮铮地竖立在头上,还好头发不长,不然整一个杀马特造型。
他是个叛逆的大叔,其实他教我们画画时,自己也才是个大二的学生。他是中国美术学院。
他脾气很怪,平时冷言少语。但是为人极讲义气。
我们这个画室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从各个城市,小镇,村子聚集在了这里。不同地方的高中生,为了同一个目标聚在一起。
老刘惜才,画工扎实的同学,他均不收学费,还提供住宿。我是半路出家,基础甚差的学生,所以赶不上他这个实惠。
听说老刘也是个穷学生,他高考了两次,终于考入中国美术学院。他就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更多家乡的孩子,让有梦想的孩子都能走出去看看。
老刘表面上看上去对谁都不冷不热的,但他却有着一颗异常温暖的心。
离家几百公里画画的学生中,经常出现生活费不够用的现象,高中的学生,已经深刻理解生存不易,而节省的办法往往是降低自己的餐费标准,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
老刘发现后,就悄悄地买一袋子面包和一箱火腿肠放在画室,说是自己的零食。但大家饿了都可以自取。
老刘原本有个合伙人,他的大学室友兼好友小胖。也许小胖原本以为这是个赚钱的差事,一个月下来发现老刘执拗的盈利方式,稳赔不赚。于是小胖匆匆抽身离去。
至此,老刘在他朋友和同学甚至亲戚眼里,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疯子。很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大学不念,远离学校回到家乡的省城办画室,办画室也就算了,而且还不赚钱。
这种牺牲自己的时间与生命,培训一群和自个儿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行为,确实是匪夷所思。
老刘有个女朋友,叫英子。也在杭州读大学,他俩是高中同学。她闲暇时也坐火车过来帮助老刘,我见过英子一次,大家都叫她英子姐。
英子姐皮肤白皙,明眸皓齿。一头柔软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上,她对人很温和,擅长画素描。她的画和她的人一样,赋有一种灵气。
老刘对英子极好,他尽自己所能地宠着她。他们俩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默契,有时候,彼此一个眼神儿就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但是,我仅见过英子一次,那是我来到画室的第一个月,英子在一个周末来了两天的时间。
秋天的郑州,清冽的风,透亮的云,阳光压在梧桐树的枝叶上,肆无忌惮地起舞。那是我最喜欢的秋季,我和小伙伴们见证了老刘同志的心情如天气一样,豁然晴朗。
可是之后,英子再未出现过。有几次,感觉老刘心不在焉地,像丢了魂儿一样。再后来,我听说,英子和老刘分手了,这次英子走得很决绝,彻底和老刘分手了。
原因未知。
有一天晚上,我画完速写和晓静一起回宿舍,准备锁画室的门。
无意中看到老刘一个人站在画室的角落,从背后看他在抽烟,那是我第一次见老刘抽烟的样子,有点孤独,有点颓废。他低声地自言自语,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错了吗?错了吗.......
我和晓静站了一会儿,默默地离去。初冬的风,呼呼地刮着,整个过道冷气逼人。那天我突然感觉老刘挺可怜的,一个好好的重点大学学生,本可以安心地享受大学生活,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个地步?
当时的我,并不理解老刘。我想,这边的画室这么多,我们还有很多的选择,老刘大可不必这样,搞得就像我们拖累了他一样。他可以放开追求自己的梦想啊!
上课时,他总是跟我们讲,要坚持自己的梦想,要相信自己可以创造奇迹。他清楚我们每个人理想中的大学,并为每一个人量身打造最适合自己的画画技巧。
那时我们通常从早上七点开始,除去吃饭的时间,一直在画室呆到晚上十二点。
冬天猝不及防地来了,我们经常在晚上结束画画后,大家围在一起吃泡面,热腾腾的面,边吃边聊天。
这个时候,老刘有一种少见的兴奋,他总给大家讲一些在大学里有趣的事儿,说你们一定要走出去,多出去看看,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等着你们去发现呢。
三个月的时间结束得很快,不管我们有没有考入理想中的学校,都是时候说再见了,画室解散那天,我们大家本来是准备和老刘一起吃个散伙儿饭的,那天下着雪,我们找遍了整个画室也没见老刘的影子,电话也不接。
但在画室摆放静物的桌上,赫然摆着二十一个海盗系列的手账本。
我们打开后,每一个手账本上都有老刘画的手绘和一句赠言。
我的是,一只猫安静地躺在蔷薇花树下,阳光的光线处理得恰如其分。
他说,猫,你一直都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你很清楚自己所要的是什么,一如既往地努力吧,相信你一定可以成为你心中所想的自己。
就这么普通的一句话,我的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是啊,我原本计划考的北京服装学院,并未被录取。可是经过自我调整后,我情绪已经好多了,我准备回学校全力备战统考,希望能考一个不错的本科院校,学习设计专业。
我想,老刘是具备很强的洞察能力,他了解我们每个人。
可是我们真的了解老刘吗?
我在上大学之后,有一次听晓静提起老刘的事情
老刘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山村,那是河南边境的一个小山村。老刘有一个妹妹比他小四岁。
一家四口靠着两亩薄田和两头牛过日子。
老刘的妹妹从小就聪明好学,她特别喜欢画画。家里穷,买不起画笔。
她就拿着石头在门前的土地上画,画花儿,鸭子,大白鹅,黄牛,满山遍野的山枣,树上爬的蝉蛹,边犁地边擦汗的男人,拿着棒槌在河边石板上洗衣的女人......
他喜欢看妹妹画画,还总是夸妹妹画得好。妹妹不经夸,越夸越画得起劲儿,把自己门前的土地画完,又去隔壁家门前画。
家里虽然穷,但是爸妈一直都希望两个孩子都能上学,走出大山去。
他俩也很努力,从小学到中学老刘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妹妹也很争气,还考上了他们镇的重点初中。
老刘高中是去县城上的,妹妹刚考上初中。俩人的学费生活费加起来已经使这个捉襟见肘的家入不敷出了。
老刘的爸妈看着这么争气的儿女,于是俩人商量了,他妈在家里负责种田,他爸去隔壁山上矿石厂拉石头。这样一年下来,俩孩子可以放心地在学校里念书了。而且他爸还想着得多赚点,给闺女也报个美术班,毕竟她那么喜欢画画。
第一年春节一家团聚,他爸又瘦又黑,他用皴裂的手递出一套水彩和画笔时,妹妹的眼睛都亮了。
她心疼爸爸,就说你以后别给我买画具了,这些太贵。我老老实实地上学,不着急的,以后大学毕业了,自己赚钱了再学美术。
虽然嘴上这么说的,但都看得出妹妹心里乐开了花儿。
第二年夏天,知了聒噪的叫着,村子里的人们都忙着给地里种玉米时,老刘的爸爸出事儿了,他为了能请假几天回去帮妻子种玉米,超负荷的帮运石头,不小心滑下了山坡,被石头砸死了。
厂子里只是象征性的赔偿了三万块钱。老刘妈因为这件事情,受了很大的刺激,身体也大不如前了。经常目光呆滞的看着门前的槐树,说,力(老刘爸的名字)你回来了.....
老刘的爸走后,他感觉整个天都塌下来了。他准备辍学,毕竟一家人需要一个支撑。但她妈妈死活不同意,而且她妹也不同意,毕竟老刘是他们家唯一的男人,只有他出去了,整个家才能再燃起希望。
妹妹辍学了。她微笑着说,没事,我自己自学,哥你好好学,回来也教教我,等哥毕业了,我再读个成年大学之类的,照样也是大学生。她呵呵地笑。
老刘听得心里绞痛。
于是妹妹在家里帮妈妈种地喂牛,她还养了一大群鸭子。她身上从不离画笔,在田头休息时,也画上几笔。
老刘知道妹妹酷爱画画,于是他常常去美术班蹭课,就像给妹妹带回一些惊喜。
他用别人淘汰的画具,也描摹着画,画着画着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回家后,他教妹妹画石膏像,画水粉。妹妹起型准,落笔快,进步很大。照这样下去,只要勤加练习,再多多复习文化课,到高考时,找个学校挂靠一下报个名儿,上大学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当生活又有了一丝希望时,妹妹却落入了万丈深渊。她为了寻找两只走丢的鸭子,被隔壁村尾随她的男人给强暴了。
妹妹才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在刚绽放时就凋谢了。
妹妹疯了一样逃了出去,老刘也疯了一般拿着锄头去找那个男人,但出事儿后,男人就跑了。
老刘自己抓狂,挠得手臂一条一条血痕。他妈坐在旁边吧嗒吧嗒的落眼泪。
村子里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开了,经人介绍,他妈把妹妹找了回来,嫁给了外省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做续弦。
妹妹走那天,他因统考,没能去送。妹妹把自己辛苦攒下的一整套画具都留在了家里。
妹妹嫁人后,老刘不顾大家的反对执意要进美术班,做艺术生。第一年高考成绩不理想,他考了一年,进入了中国美术学院,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
可与他分享好消息的妹妹远在他乡,他准备出一趟远门,亲自告诉妹妹这个消息。
他到县城坐火车,转火车,又转大巴车,再坐了拖拉机到妹妹的家时,妹妹不在。
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妹妹的丈夫。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对他的到来有一些的惊恐。在他的逼问下,男人才说,他妹妹跑了。
因为嫁人后,发现她遭受的那次意外,她怀孕了。她想去流产,但是丈夫不同意,担心被人说闲话。她整天都得下地干活,身体不舒服,肚子疼的厉害也不行。最后孩子也没保住,她身体烙下了病,心里也烙下了病。
男人也不愿管她,她自己走了。
老刘一拳一拳地打在瘦男人的鼻子上,他恨不得撕碎这个男人。他被村子里的人拉开了,就像一枚孤魂野鬼一样,突然不知道该飘向何方。
他觉得都是自己自私,害了妹妹。如果妹妹要是上学,那又该是怎样一种境遇。
当贫穷和痛苦赤裸裸的摆在他面前时,他不知所措。
他又一次疯了一样,到处寻找他的妹妹。拿着她妹妹的照片,一张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有浅浅的酒窝。
这个姑娘,却不知在何方。
最后,是英子来把他拖了回去,给他一顿臭骂,你这个样子是妹妹想看到的吗?你必须好好的,去读你的大学。当你足够强大了,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他只是不愿再提,独自吞下这份绞心的痛。不愿再给年迈的母亲添加任何困扰了。他安顿好母亲后,踏上了去杭州的车。
上大学后,他一心想着妹妹会不会自己来报班学美术,她说过如果有条件的话她就去郑州学画画。
于是大一时,他来郑州开了画室。他只想通过自己微薄的努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完成心中的梦想。
大二时,他又来了,也就是我们遇到老刘那一年。
那一年他最好的朋友小胖离开了他,英子也离开了他,他们都认为他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只会毁了自己。
因为英子知道,大一暑假她又陪老刘去外乡找妹妹时,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他妹妹永远也不可能来补习美术了,可他还在坚持做画室,简直是疯了。
我们的画室解散后,老刘没有再办画室。
那天我听完老刘的故事后,感觉心口被堵得难受,没想到那么单薄的一个人,竟然承受着超乎常人N倍的痛苦。我越想越难受,找了一个空荡荡的楼道大哭了一场。
我还记得那年圣诞节,我们二十二个人围在一起,每个人当一次模特,画速写,画完之后,又唱了圣诞歌。
那天老刘清唱了一首歌朴树的《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他五音不全,但我们没人笑他,因为他唱着唱着已经泪流满面。
去年,我们画室的人重聚,那次老刘依然缺席。但我们知道老刘毕业后读了他们学院的研究生,然后留在了学校做老师。
而且他跟英子姐结了婚,把他妈也接到了杭州。
听到老刘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归宿,我心里久居的那片阴霾也一扫而散了。
谢谢老刘,谢谢你的坚持把我们这些散落在五湖四海的穷学生联系在一起,还还无保留的教我们画画,鼓励我们坚持梦想。在那个荒芜漆黑的冬天,我们感受到沁人心扉的温暖。
老刘,年轻时,老天对你够狠的,折腾的你遍体鳞伤。希望如今而立之年的你,平安健康。
大冰说,其实真实的人生本就琐碎,如何去桥接,过渡,贯穿,看你自己的喽。每个人都是编剧,每个人都是导演,每个人都是主演,一定的年纪后,每个人也都是自己的观众。
想演什么样的戏,想看什么样的戏,你自己说了算。
真实的故事自有万钧之力,潮来汐往,心心念念,当作如是观。
谢谢老刘,谢谢你的小善缘。给我人生旅程中注入绵长的温暖与力量。
阿弥陀佛,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