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孟京辉的眼睛，我读到了过往十几年里从未察觉到的恨意。这恨意如此浓郁，以至于我完全忽视了它。
我忘了，或许连女人自己也忘了，她是带着怎样刻骨的仇恨怨念死去的。
还好，孟京辉看到了。
人总是很容易忽视身边显而易见的事实。比如，闻过几种香气之后就会失去判断力，再比如，伤口太多就会失去痛感。古人管这个叫“久居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
而对于我来说，在《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本书里，女人隐藏在心底的恨意就是这样的芝兰香，鲍鱼臭。
如果不是有人提醒，你很难发现它居然无所不在。
我第一次读这本书大约是在初中。当时是我阅读的高峰期，对于名字好玩的书都有着蓬勃的兴趣，比如这本。
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作家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信，而信里讲述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年幼时一见钟情爱上了成熟优雅的作家邻居，为了他神魂颠倒。成年后她孤身回到维也纳，与已然忘记自己的作家上了床，并且怀上了他的孩子。后来孩子出生，为了养活他，女人不得不选择卖身。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又一次遇到了作家，并且再次和他共度良宵。但是作家依然没有想起她。
女人心碎至极，随后儿子发烧而死，陷入癫狂的她选择了自杀，在临死前，她将一切写了下来，寄给了作家。
现在的我早就忘了当时读书的场景，但是那种强烈的震撼，那种泪流满面的心情，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真正好作品的影响力是不会受到年龄的限制的。
我由此深深坚定了这个信念。
在这本书里，你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女人到底能有多么爱一个男人，一个人为了爱到底能有多么疯狂：
因为爱你，她能整日整日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卑微又甜蜜地分辨着你的足音；
因为爱你，她能趴在深夜的楼道里瑟瑟发抖，只为等你回来再见最后一面；
因为爱你，她放弃一切娱乐，枯燥地活在一遍又一遍琐碎的回忆里；
因为爱你，她不让你有一点点的不安、愧疚、不耐烦，或者是质疑的阴影。
因此她不让你知道自己的困窘，也不让你为她的处女身或者孤独降生的孩子负责；
因为爱你，她至死都不会对你没有一句抱怨。
因为爱你，她连对你的爱意都要等到死后再说，以免你有一丝一毫的负担。
“倘若我的死会使你感到痛苦，那我就不会死了。”
张爱玲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卑微到尘土里，然后开出花来。
可是开出花，之后呢？
不是每朵花都是小王子的玫瑰，可以被妥帖照料着生长。事实是，开花后能否吸引到爱人的目光纯凭运气。而大多数的花最后只能孤零零死掉。
就像她，至死都没有被男人记起。
后来的许多年里，每当我需要一点绝望的情绪，或者爱上一个遥不可及的人的时候，就会翻出这本书来看看。而茨威格也曾一度因此成为我最爱的外国作家。
我曾试着自己朗读它，用带着哭腔、略带神经质的语调，因为在我的理解中，这是一封女人哭泣着写下的信，因此自以为这样的处理很贴切。
但其实当时的我还不懂，一个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是不会哭的。
直到我遇到孟京辉。
我到剧场的时候迟到了，摸黑坐到第二排的角落时，女演员正在我面前，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
咔。咔。咔。
一刀，一刀，一刀，剁着面前的黄瓜。
她脸上带着笑，手下却像是在杀人。
我看得心惊肉跳，随后颠覆了之前对于这个故事的全部理解。
在孟京辉的手下，女人字里行间潜藏着的、小小的肉芽一样黑色的怨怼，全都被挖了出来，疯狂地破土而出。没有哭泣，没有煽情，没有照本宣科的单调，而是嬉笑的，摇滚的，癫狂的，丑陋老女人撒娇一样让人毛骨悚然的。
看得你汗毛倒竖，又忍不住为她难过。
难过于她竟能如此爱一个人，以至于不敢承认自己心里的恨。
怎么可能不恨呢？她是豁出去一切爱了他一辈子，她是他儿子的母亲，连只见过寥寥几面的老管家都能认出她，但他却将她视作娼妓。
还有什么是比无视更残忍的侮辱。
为了这一发现，我又一次读了这本书。并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孟京辉，我可能永远也读不懂茨威格。
“我不埋怨你，我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对你发过脾气。 ”
“他们大家都感谢我，都依恋我，都爱我——只有你不是，只有你不是，我的亲爱的！ ”
“我，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你了，我是你的孩子的母亲，而你却付给我钱，为了这一夜！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塔巴林的妓女，只不过如此而已 。”
“我浑身直哆嗦，像是发冷，又像发烧，我答不出话来，也控制不住冲动起来的热血。 ”
那些在温驯之下被努力压制住的怨气，那些重复和感叹号里透露出的濒临失控，那些冷笑着写下的字句，如果这一切的蛛丝马迹你都忽视，那最后这一句，绝对是实实在在的怨恨的发泄了：
“我没有留给你一张照片，没有留给你一件信物，就像你什么也没有留给我一样。”
我不要你的歉疚，也不许你解脱。
只要你在黑暗中永远背负这份罪债，无从偿还，永不心安。
这让我想到在方方的《万箭穿心》中所写的一个小细节：男人自杀后，在遗书里对儿子、母亲都做了交代，唯独一个字都没有留给他所憎恨厌恶的妻子。
这是用死亡将对方打入永远的冷宫啊！
如果这都不算恨，还有什么好悲哀。
茨威格的作品我读的不多，唯独这本格外钟意。大概是因为他太懂女人那种别扭奇怪的小心思了，所以每一个细节都切进我的心里。
最后，附上我在这本书里印象最深刻的一段话，这段话自儿时起深深影响了我对爱情的定义，它，以及我后来读到的《呼啸山庄》（也是一本大爱的作品），在此后多年，让任何一段恋爱都显得肤浅。
在信的末端，女人写到自己抛下朋友逃离舞会，答应与他回家之时，她说：
“我就是如此地爱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都消逝了，此刻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相信，哪怕我已经死在床上，假如你呼唤我，我就会立即获得一种力量，站起身来，跟着你走。”
哪怕我死了，只要你呼唤我，我就能为了这呼唤而起身！
但是亲爱的，他不会呼唤你的名字。
一次都不会。
-End-
本文作者：李多余
图片来源于网络
又及：
关于书中的各种配角，深爱女人的伯爵，还有时隐时现的老管家，计划这两天写一篇假性番外的小故事出来，给这个结局一点更多的可能性。敬请期待。
往期公众号精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