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的相逢太短,
冲开今世偶遇之船;
苦苦修来的同渡,
因不相惜而散。
这首短诗,我不知是为你和他而写,还是为我和你而写。
临别最后一句话,你说,我们不如相忘于江湖。
尽管充满未卜的心酸,你却不愿我和你一起面对前路的凶险。你甚至,连新家的地址,也向我道拒绝。
你坚定的目光止住我步。
才知道,你这女子,如此决绝。宁肯一个人去受那千般苦,万般难,也不肯与他人分担。
曾经,紫藤萝花架下的欢愉时刻,我只把它当作你俏丽唇齿间的故作勇敢,因为你的美,早为你今生的幸福打下坚实的基调。
初夏之夜,寒意上侵,你的身影被橘黄的灯光烘托得如梦似幻。你突然闭上双眼深呼吸、清空脑际,再睁开眼、净明澄澈,只剩下思虑万千的我为你今后的生存莫名担心。
这是生命中唯一一次,我抛开顾影自怜,为他人焚忧。
于是,你望着海的尽头,我望着你。
我在画室看到了你精心制作了送给他的明信片。遥远的凯旋门加上背面血泪凝结的温柔话语,敌不过他对自己的爱和对你潦草的婉拒。
又拒绝么?第二次了。你放下所有的高傲与矜持,只为博得与意中人的相视一笑。
他独特的安全感与欢乐感,令你目眩神迷。而你所渴盼的执子之手,却终究只是梦里昙花,心情碎成片片,洒向天边那一汪蓝,无可觅归处。
那时的我,因嫉妒你的才华而窃喜,睹你之为情而颓,认定我才是那辉煌尽头之人。可是当我独自执笔,却无论如何造不出你画中繁复而深邃的意境、大胆而新奇的色调。
在画家之路上刚起步的我,被老师的斧头般锐利的话语劈成废柴,自折画笔,恍然明晓,你的画,已和你整个人相生相谐。
那份天赋,配了固执、勤奋与无言大爱,虽不够成熟,却已赫然成一家。他人,踏破铁鞋寻不来。对你的好感源自嫉妒,最终又变回惜才。
我看到你不再说话,默默转身将明信片塞进垃圾桶,你的脸颊没有泪,依旧鲜嫩而平静。我心中一颤。
尽管我黝黑的肤色明显异于你的白皙,但在内里,我和你,是最相似的。决定送出去的东西,别人不收,就宁可看着它腐烂掉,自己也绝不会再收回。
但是你,爱他人,却不妥协。
当你早早看出了那不会幸福的结局,就骤然以退出来结束纷繁难熬的这一切,忍住了相思,没有一丝藕断丝连。即使他心软,你也必不愿他为了可怜而非爱,而与你执手。
悟性如你岂不知,待到他心中的美神降临,你将注定是被弃的一群。如此,何不早早离去,走向艰难而广阔的天地间。
再美好的梦,当你执意要醒来,梦境也终将飘远。
你幼失双亲,无家可归,有时便被欺负。他们赶你,你沉思完毕,收拾了画夹,固执地整装、待发。我的挽留苍白而多余,遂不再言语。
走之前,你只留下了那句话。
我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无法入睡,不为身旁共眠人的鼾声,只为远方的你。
是在什么时候,辗转听说你在异乡举办了首次个展,我兴奋地整夜未眠,盯着窗前的君子兰为你祈祷,愿你得神助。
当你客旅他乡,倘若有老妪手持一杯泉水,请你一饮而尽。她许是我请了来,候在你必经的路旁。
我只怕,怕有一天,当飘零了半生、吃够了苦头都没有投降的你,把自己的生命郑重地交给了一个人,而那人随便搪塞了理由要你收回时,请你千万、万万要记得,不要模仿自己曾经未送出的明信片,如此不珍重地将自己的生命与才华尽弃。否则那时的我,定要将自己锁入颤冷的洞窟,日复一日向神灵怨问,生命之意义到底为何。
好在,你没有。这人世间还残存着一点希望,让我在猝不及防的时刻收到你从遥远的异国寄来的新婚照片,照片背面的寄语,一撇一捺都透出对上苍的感恩。为此,你原谅了所有的凄风苦雨。
多年后再见你时,五月的光线刺眼。阳光飞快地洒下来,碰到杨树青鲜的叶子,瞬间碎成耀眼的颗颗粒粒。而那颗粒,又在叶间跳跃活泼,洋溢着不似人间的天堂盛象。
看着你满布风霜却又不露一丝凌厉的面容,还是那么温情摇曳,我快步上前,拥你入怀。都有白发了,我们相笑无语。
我宁可你不是才华横溢,你只是一个患了深度抑郁症的草根,在天国某处快乐扎根。但你却偏喜甚至渴望那害你至死的深山孤寂。在另一半面前有涵养地隐忍,在面对自己时任性地袒露无余。
你总是用那种极喜爱又触摸不到的蓝色来勾画自己的未来幻影,然后折好放进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不愿打开,心中想着,莫要被人发现,否则又要毫无顾忌地嘲笑你梦中金黄的落叶。你只把笑容展现给他们,然后在秋海之底许愿。上岸的你,再次告诫自己,不必将双眼充满忧戚与哀愁,只是寻梦。
无论年轻还是年迈,我知道你一定会放弃俗世的离恨情仇,只为你铁心认为,自己不过也是那其中一员,缘何更增自己的厌恶。因此你的眸子自有说不出的悲哀,也不再执着于同外界的每一丝争执,只是自己固执地坚持。
你说,有内心的人幸福而孤独,为那总是可望而无法企及的天边,在心的波纹中漾出一层层的绝望。大欢之后,终于能够掩面恸哭。
曼妙的容颜不代表一生都可以日丽风和,那种坎坷造就了你的决绝,而你的决绝,让多少人望而却步,让多少人在你转身离去的刹那,在自己内心的尘土里开出卑微的花朵来为你悄悄送行。
深情之人,总无法期盼他人情痴。然而我终于可以安心,为着你身边有比我更体贴之人,一如当初作画时我的甘拜下风。
再见总是匆匆,行走者的孤独,纵有陪伴,也不愿被打破;无言,只有别离。既如此,我又作何伤心。至此,我终于可以将笔搁置,畅想上天是如何被你折服,甘心为你的执着而改变你的人生。
再见虽短,只是,再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