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爸爸

想爸爸的时候,看到的总是爸爸的那双眼睛,因为深深的眼窝而显得炯炯有神。这双眼睛也看着我,带着微笑。爸爸微笑时嘴角会自然地往一边微微上扬,这就成了爸爸特色的慈爱笑容。爸爸的形象定格为夏天短袖衬衫搭配洋装短裤,春秋长袖衬衫搭配笔挺长裤,冬天则是中山装。所有服装几乎都出自妈妈的手。大致款式就那么定了,变化的只是些朴素的颜色,就好比现在小朋友在电脑上为某个填白的服装款式点击选颜色的游戏。值得一提的是,爸爸的笔挺长裤最底下一定是恰到好处地往上翻出一小截,熨得踏踏实实的,平凡庄重中添上一笔爸爸的个性记号。因为清瘦,爸爸的身材显得高挑挺拔。

自从把我从外婆家接回城里上学后,爸爸就像辛勤的园丁一样呵护着我的成长。我要感谢那开始了男女半边天的年代,让我因为有了需要工作的妈妈,而享受到了主动分担大量家务并且悉心照料四个孩子们的爸爸。我一直像相信真理一样地相信着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有了忠实掌舵的多面手爸爸,妈妈的聪明才智得到尽情发挥,教书育人之外,还开发了种种造福全家的“副业” – 种菜养鸡,做各种滋补美食,又当裁缝又当理发师,有时居然还磨制起钥匙来……

妈妈让我提前一年去她的学校“玩玩”(试读)时,爸爸天天用自行车接送我。有一件事我觉得稀奇,那就是爸爸无论遇见什么伤脑筋的事,只要牵出自行车,和我一起,紧锁的眉头就马上舒解开了,脸上充满慈爱,也是喜悦。从爸爸的脸上,我仿佛总是看见一个美丽可爱得像童话中的小公主一样的自己。我也甚至觉得我就是那把解开爸爸一切烦恼的钥匙。直到有一天我哭鼻子时,不经意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哇!哭起来那么难看啊!丑死了!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丑啊!立马停止了哭啼,仔细研究起镜子里的自己,半懂不懂地开始思索着:我那么丑,爸爸怎么一见到我就那么宝贝喜爱呢?

爸爸骑车时我才发现他是天生的左撇子。每次爸爸站在自行车右边牵着车走着走着,然后左腿从车右边跨上车时,我的左右脑仿佛“咯噔”一下被换了位置。而在家里看爸爸用左手削苹果则提心吊胆地像看杂技表演。那时候很少看到左撇子,偶尔看到了便觉得不踏实。小朋友用左手写字普遍得不到家长的认可。爸爸从小便受大人纠正成用右手写字。

爸爸写字像字帖一样好看,就像我的伯父和堂叔们一样。他们兄弟和堂兄弟间十分志趣相投的便是书法。特别记忆犹新的是年轻的振海堂叔对书法那份热恋般的痴迷,仿佛只要拥有他的书法,便可以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家也因此有幸时不时会挂上振海堂叔赠送的书法作品,百看不厌。面对墙上垂挂下来的那些不但会说话而且还翩翩起舞的墨迹,我只能神魂颠倒,仿佛看见了一片浩瀚的海洋,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当时的我,仿佛已经可以看见,却又怎么可能真正地预知,几十年后的今天,振海叔会达到人书具老,五体兼精的境界,成为中国实力派书法艺术大家之一呢?

爸爸的书法功底常常派上用场。我读中学时有间教堂的旧址被重新开放来办幼儿园,妈妈就从小学被调去当园长。一切从零开始,百废待兴。爸爸给了妈妈好多帮助,其中就包括了帮助妈妈准备各式各样的牌子。爸爸在油漆过的大大小小的薄木板上用油漆毛笔蘸着油漆,聚精会神地以正楷字体工工整整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容不得半点马虎,因为就连一点差错也是无法更正的。我不由得敬佩我的爸爸了。那些密密麻麻排列紧密的字啊,就像现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一样一丝不苟的完美。那是少有的看到爸爸正楷的字体。后来我也尝试过用油漆写字,根本就无法随心所欲,与墨水的流畅完全两回事。

爸爸的一手好字无论写什么都行云流水的,读起来令人赏心悦目。而爸爸的文章更是成为了我们四个儿女的学习资源。记得在小学一年级试读的时候,老师让我表演朗诵一首诗。可是什么诗好呢?回家一提我这差事,爸爸马上挥笔写下一首诗让我带去学校给老师过目。老师一看眉开眼笑:就朗诵这个。

而我们四个子女至今仍回味无穷的是,我们小时候写的每一篇作文,爸爸都必批阅。无论爸爸多么忙,哪怕到了我们要睡觉了他还没空,只要我们睡前把刚写好的作文留在桌上,一觉醒来去看,就知道爸爸已经读过 – 有圈有点还留下修改意见或者评语。

到了姐姐和大哥陆续上大学的时候,爸爸的家书便成了他们的财富。那字里行间有亲切的关怀,睿智的引导,更不乏随时的指正,以及必要的严厉批评。而每次收到姐姐和大哥的来信,爸爸总是无比的欣慰。爸爸笑着说:“你姐姐的信像长篇小说,连晚霞和微风都要描绘一番。你大哥的呢,象发电报。”

只是,爸爸在二哥考大学那年去世了。再无爸爸的家书。

有时一个人夜里走在大学校园里,想到爸爸,感觉背后象少了某根骨头,没有支撑。那种无以弥补的软弱,恍若一声叹息。再也见不到爸爸的我,只有寂寥地抬头,望向星光点点的夜空。从那里,或许可以窥见些宇宙的奥秘,成为这忧伤灵魂的慰籍……

天地之间小小的我,如何才能明白,我亲爱的爸爸,怎么可能就那样梦一般地瞬间消失了呢?我那一直被无边的父爱填得美美满满的心灵,怎么可能瞬间便被无形的手掏空了呢?我将如何去面对那一旦关闭便无人能够再开启的那扇门呢?

从小到大,几乎不曾看到爸爸生病去看医生。爸爸就像不曾暗淡过的一盏灯,总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照亮着全家。我很小的时候只见过唯一一次爸爸卧床不起。那时看爸爸一反常态地躺在床上,我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爸爸笑笑说是因为头痛。我为了研究个明白,索性爬到爸爸的床上,趴在爸爸的身上,不死心地找“头痛”。时不时皱一下眉头的爸爸看着我笑了。他把手掌打开又合上变起魔术来了!哇!好神奇哦! 可能是爸爸的头痛赋予了他某种特异功能,他居然真的会变魔术了! 当他再次打开手时,大大的掌心里变出了一个饼干!我忘记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初衷,拿起饼干忘我地吃了起来,饼干屑掉了一床……

只是,后来,有一天,爸爸住院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去医院看爸爸的那一幕。虚弱的爸爸在病床上转过头来看着我,缓缓说出来的一句话居然是 “你……回家去……去做作业……” 哦爸爸,您不再一见我就笑了。您变得那么消瘦憔悴,我都有些认不出您了。我还来不及抚摸您的脸,还来不及轻轻拥抱您那轻得似乎就要飘走的躯体,您怎么就要我离开呢?虽然我还没有能力像姐姐和大哥那样为了争取治好您的病而四处奔波(他们实在是巴不得用他们的生命来换得您的安康啊),可是我可以在您病床边照顾您,陪伴您啊。哦亲爱的爸爸,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看到您对我那样慈爱地笑了,您一定承受着太多病痛的折磨,您一定是不想让我看见您受苦的模样。我多么希望您不要这样马上就赶我走啊。

这一大堆的话儿,一句都没有出口。我明白爸爸宁愿我继续脚踏实地,不愿见我空悲切。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退到爸爸的视线看不到我的地方,偷时间似的看着爸爸,直到我不得不离开。我别无选择,必须听爸爸的话。除了听话,您也没有允许我用别的什么办法去爱您了,亲爱的爸爸。

哦亲爱的爸爸,我一直是很听话的,不是吗?您是否记得我不听话的样子呢?

我只牢牢记着我的一次不听话。那是读中学时,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不喜欢带雨衣去上学。也许是把自己当作了那只“海燕”,真的下雨更好!骑车在狂风暴雨中驰骋时,可以在心中酣畅淋漓地呐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可是大人们似乎从来不愿意看到落汤鸡的我。每次湿嗒嗒进家门,妈妈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件干衣服往我头上一蒙,闪电般猛烈地擦拭起我的头发来。如此眼疾手快,好像慢一秒钟没擦干,我就马上会发高烧似的。那种时候,我必然是窥见了“海燕 ”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了。有一个阴雨天的早晨,要去上学时,爸爸特别交代了一句“记得带雨衣哦。” 我假装没听见,自行车一牵便出了门,头也没回就一溜烟逃也似的去上学了。待到放学回家,我已经把早上的事都抛在了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爸爸见到了我,特别为我高兴一样的笑着对我说:“今天早上你非常幸运啊!要是被我追上,一定把你打得屁股开花!现在打不下去了。” 我暗暗抽了口冷气 –  好险啊!爸爸那番肺腑之言令我不禁百般思量,心生敬畏。

就像小时候歌里唱的:“哪个孩子不挨打?” 常言道:打是疼,骂是爱。可是爸爸很少打我。曾经听妈妈提醒爸爸尽量别打孩子,怕爸爸万一手太重。 “男人的手重”, 妈妈说。也许正因为这样,妈妈主动承担了严打的重任,时不时上演“虎妈”。到现在偶尔妈妈还感慨:“那是最最辛苦断肠消耗体力的苦差事啊!不打又没尽责。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总是无处不在,无微不至地关心和督促我的爸爸,也常常给我机会去“关心”和“督促”他的工作。每每遇见单位有什么小考核,过后爸爸回家会向我“汇报”一下,笑逐颜开地对我说:“我又考了满分。” 我一听,嗯,爸爸和我是同一战线共同努力的“战友”,下次该轮到我拿满分啦。

有时爸爸还会带我去他的办公室“实地考察”。 “考察”一般从办公桌开始。爸爸办公桌的桌面上有片透明的玻璃,下面压着我们家人的照片。我总是趴在上面“审视”半天,慢慢一个一个地找出我熟悉的面孔,当然包括没有门牙的我自己。然后从桌子坐回椅子,以“主人”的姿态开始煞有介事地打开抽屉,仔细翻看里面的宝贝:无非是些纸张和文具嘛。爸爸对我的光顾总是难掩喜悦,殷勤招待,一般都会下楼去买一牛皮纸袋的蜜饯上来给我。打开牛皮纸袋的那一刻,我就像掉进了蜜罐的小老鼠一样,奢侈逍遥得不能用笔墨形容了!

再有时呢,爸爸要去厦门跑一趟,就让我搭他的便车一起去一日游。记得我都是一路睡到目的地,醒来开始当爸爸的随从,然后又一路睡回来。有时车上爸爸的同事会逗我乐,这就让我留下些片段的行车记忆。比较喜欢的是有个年长些的阿姨剥荔枝时先剥出个灯笼的造型,然后才让我吃掉。又饱眼福又饱口福,当然记忆犹新。幸运的是那时候学校里学习没有压力,可以随时来一场说走就走的短途旅行。

谁会想到呢,这全世界最美好的父爱,有一天竟然会离开?

那个夜晚,噩耗传来。骑着自行车去医院的路上,我无知无觉。冷冷清清的马路上,我仿佛幽灵在游荡。

安放父亲的那个大大的空旷的房间,一切都浸透在黑夜刺骨的冰寒里,令人从心底发出阵阵颤栗。爸爸就躺在那里,脸上被某个医院处理后事的工作人员化上了淡妆。我就去安安静静地守在爸爸的身边,望着爸爸那张永远也不会再醒来的脸。那勉强的妆容掩饰不了爸爸走以前的疼痛,以及他内心独自承受的无奈与悲伤。我细细地看着爸爸的脸,看着那些无法与肤色完全融合的薄薄脂粉,心疼着为爸爸上妆的不是我的双手 – 这双爸爸以慈爱无数次牵拉过的手。若是我的这双手,必要以世上最最的轻柔,施以世上最最适合爸爸肌肤的颜色,最最慢地一小寸一小寸地化匀开来,恍若无数告别的轻吻落下,落在那灵魂或许正在回望的脸上。

我看着爸爸,想象着自己把脸靠在他的胸前,再次用耳朵去倾听他那熟悉的心跳,感受爸爸慈爱的胸怀在呼吸中微微地起伏。

我就那样呆若木鸡地看着另一个我,在难以置信着亲爱的爸爸已经完全地失去了体温;看着另一个我,在翻来覆去地尝试各种无望的挽留。

那样的陪伴和发呆,大人们只称之为“守灵”。仿佛人间一切生生死死的真情,都可以在一个恰当的单词面前瞬间归于平静。

火化的那天,我们披麻戴孝。当我把自己裹在洁白的麻布孝服里,我知道我的童年,连同曾经在爸爸膝下承欢的笑颜,都将随着爸爸的遗体进入那极度高温的空间 – 将被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于天际。从此,我将成为严肃的少年。我在这人世间所需要的,将不止是悲伤与思念。那么,在无情的蜕变之前,在此刻,请容我尽情地悲伤!此刻,让我的心在肉体里强烈地疼痛,在疼痛中去接受这不可能是真实的真实。此刻,让我的泪尽情地流,这里本是流泪的地方。哪怕流尽了泪,哪怕将灵魂也榨干。

望着火化后摆在面前的一小捧骨与灰,我知道这是最后最后又一次的绝别。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创世纪3:19),我的眼前出现的,便是这一幕:这归了尘土的至亲,这曾经带给我一生一世刻骨铭心永不忘记的父爱。那样曾经挺拔的身躯,只化作如此苍白的一拘,就将被封存于一方小盒里,就将被掩埋于黄土地。

爸爸出殡时,送葬的队伍排成了长龙。有亲朋好友,也有对我来说素不相识的陌生脸孔。他们都念着爸爸的好,来送这最后一程。即便他们当中无人能化解一点母亲的丧夫之痛,无人能化解一点我们兄弟姐妹的丧父之痛,但那样同情关爱的目光,那样的陪伴,是孤单无助的我们永难忘怀的善良支撑,是那深沉冰冷世界里一抹暖色的阳光。谢谢您们,您们有我热爱着的美丽尊贵的灵魂。

那个戴孝的一整年,没有色彩,没有春天。只有那日渐消瘦的青春,在行尸走肉里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地成长,在沉默中迎接着不远处一个叫高考的夏天。

现在稍微掰指算一下,我亲爱的爸爸真正与我朝夕相伴的时光只不过十载有余。然而,他倾注在我身上的心血,连同他遗传给我的基因,成为了他在我身上无尽的生命延续。而我对爸爸的思念,就在我的血液里流淌。

看也看不见的思念,于静默无声处会从我的身上发出阵阵呼唤:“爸爸!我亲爱的爸爸!” 而梦见爸爸,仿佛是对一份痛失的补偿,却同时也是再一次揭开剧痛的创口 – 那是已经被小心翼翼深深掩埋的悲伤。今天凌晨,又在梦中见到爸爸,清晰如画:爸爸从未有过的康健潇洒,英俊的脸上满是欢喜笑容,泛着辉煌丰润的光泽。小小的我望着爸爸的眼睛,琢磨着为何那般深邃好看。爸爸正要去上班,在一栋楼前,带着智慧也带着钥匙。他穿着裁剪合身线条流畅的制服,仿佛是幽兰的颜色,却不是常年穿的中山装,胸前斜挂着一个制服特色的坠布条,有些西式风格的味道。我决定上前抱住爸爸,矮矮的头只够着贴着爸爸的肋前。泪水涌上来,梦便醒了。

那样活生生的思念之痛,仿佛心肺都要被剜空。那样真切的同在,转眼消逝无踪。凄凄惨惨戚戚,惟有泪如泉涌。

无论时光流逝几十载,爸爸永远不会老去。而我,将永远是爸爸最小最幼稚的孩子。

亲爱的爸爸,没有您的日子,我会依然背负着您的希翼。我必像您 – 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必像您,春蚕到死丝方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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