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沉香红
从小到大,我为父亲写过的文章,已经不下十篇。小时写好了,会给他念,蹩脚的普通话夹杂浓浓的陕西方言。
工作以后再写父亲,就比较内敛,不喜欢念了,直接把发表过的文章拿给他看,父亲自己会读,会感受我的爱。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父亲有一些误解,一些不满,因为他变了,变得说话不中听,有时还会冲着我发脾气。我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从小到大都是。
当网络上流行一句: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时,我想到了应该回乡下去陪陪我的父母,于是带着孩子,坐上了回乡的长途巴士。
父亲做了一辈子房屋建设者,从落后的小镇到如今繁华的县城,到处都有他用汗水与脚印踩踏过的痕迹,也都有他顶着烈日筑造起来的高楼。
我有一位朋友,也做建筑,认识他之前我一直觉得房屋建设者都是与家人聚少离多的。因为我与哥哥做了十多年的留守儿童,从渴望被关注,陪伴,呵护到慢慢独立、坚强。
我的这位朋友似乎并不是这样的父亲,他每过几天就要开车7小时候去城市看望读书的孩子。不仅去看望,而且一定要接他们回家,再等周末结束,送他们去学校。
没有遇到这位朋友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家庭温暖,但是他让我看到了房屋建设者应该有的幸福与和谐。
从小在家庭里缺席了父爱与母爱的陪伴,我过早的成了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期初我对周围的人不容易信任,对陌生的环境充满惶恐,再后来我13岁一个人进城读书,坐很久的长途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望着山外的世界。
我对父亲的记忆,从小时候骑着摩托车的背影,渐渐到坐着大巴车挥手送别,再到看着他奥迪车扬长而去;我们这一对父女,用尽半生短暂欢聚,再相送.....
我曾与别人开玩笑说,我与父亲共进晚餐的时间屈指可数。即便有时我在乡下,他也都是忙到饭后才回来,又或者本身他在家里看电视、休息,忽然一个电话他就要离开很久才回来。父亲在做什么,与什么人在一起,我不得而知,然而父亲留给我的就是忙碌的背影,这忙碌让后来的我从来没有一天愿意停下脚步休息。
虽说我是一个女孩,但有很多地方我像极了父亲;性格,品行,思想,甚至样貌。因为太像的缘故,我总觉得自己在走父亲走过的老路。他在18岁失去自己的父亲后,独自挑起养活五口之家的大梁。
我对父亲最大的爱,就是渴望被爱。曾与朋友闲谈,发现我们80后这一代人集体缺少一种叫做“被赞美”的爱。
没有太多60后的父母每天会亲吻孩子的额头,会抚摸孩子的头发去说:宝贝,我爱你,你是我的最爱,也没有人会对孩子说:孩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我永远相信你!
我们听到的是:不准欺负妹妹!要听奶奶的话!不准抢零食!要懂规矩!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好吃的....
忘记那是几岁的时候,一天夜里一双熟悉的手将我抚摸着醒来,我朦胧睁开眼睛,是妈妈。她对我说:我给你买了新衣服,明天你记得穿。我点点头,继续睡觉。
天亮的时候我还不想起床,可一想到妈妈回来了,我就马上爬起来,穿上布鞋就往他们房间跑;但是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房间的土炕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停在院落的摩托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么冷的天,父亲半夜骑着摩托车带着母亲回来给我与哥哥放下书包、衣服、零食,给奶奶留一些生活费,然后在工地开工之前就走了。
小时候喜欢听摩托车的声音,每天晚上都会等,记得父亲开的是“南方125”,这个牌子的摩托车声音不洪亮,也不刺耳。村子里有几家都有摩托车,但是各个牌子不同,声音也不一样。父亲的摩托车声音最好听,一下子就能辨别出来。
我每天晚上八点钟写完作业就会关灯睡觉,其实睡不着,眼睛望着窗外开始等摩托车的声音。有时候盼一周,有时盼一个月,总之每当那个声音从远及近,直到摩托车的前灯照亮了院落,折射的光打进我与奶奶的房间后,我们都会迅速喜出望外的爬起来。奶奶会披上衣服,走到院落问爸爸:你吃饭了吗?要给你做点吃的吗?
或许爸爸没有吃,又或者吃了,总之他没有麻烦过奶奶去烧火做饭,都是停好摩托车,将带回来的东西跟一些钱交给奶奶,就回房间睡觉了。而我每次在橘黄色的灯泡下隐约看到他的身影,等第二天上学时,他又已经走了。
村子里的人都说我与哥哥最幸福,因为我们家境最好,也是整个村庄第一户盖楼房的人。但是越长大,我越觉得自己不幸福,特别是自己有了孩子后,我开始去思考,为什么我可以为了孩子舍弃许多,陪伴他,呵护他,拥抱他,给他讲故事,带他去不同的地方玩;而父亲唯一带我去过的地方,就是离家很远的一家临县的新华书店。
我的生命因为某一些东西长期的缺席,而像一个拼图丢失了一块,这种丢失弥补不了。但是这种缺失也锻炼了我,培养了我,甚至造就了我。
我在非洲时,同寝室的女孩有一夜悄悄抹泪,我问她为何,她讲想家里人了。我说还好,我习惯了,感觉不到太多,只是怕他们太想我。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每次我都会对母亲说,我最爱的人是爸爸,因为爸爸每次回到家里都会跟我讲很多有趣的、新鲜的事。而母亲话语不多,有时你与她分享学校好玩的事情,她半天都不会作出回应,久而久之,我就不喜欢与她讲了。
但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在甘肃平凉工作。当我在城市的大街遥望着对面的山体崩塌,看着街道上的路灯摇晃不止时,我以为世界末日来了,因为此前我们这一代人还没有经历过所谓的地震。
地震过后,所有人都惶恐不安,开始举起手机找信号,打电话。我迅速走到了离得最近的电话亭,拿起电话就奔着妈妈的号码打去,我并不知道震中在哪里,也不知道西安是否地震,那个时候我唯一的信念就是打电话告诉她:妈妈,我没事,我很安全。
从那以后我又对母亲说:其实我可能爱你更多,因为在最危险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
母亲依旧不说什么,她的一生把爱藏得太深,大部分时候都用絮叨与责骂与我交流。我不喜欢母亲生活的方式,但是亲情与众多情感不同。有些情感,当我们觉得不够匹配的时候,会选择放弃。而唯独亲情,这一生一世我们会用最大的爱去包容。
从读书到工作,父亲的忙碌从没有停止。我也因此习惯了打电话给母亲,而不去打扰父亲工作,即便偶尔我打给父亲,他也只是匆忙地说:有事吗?没事我还在忙!所以提起父亲,我第一个脑补的画面就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背影。
有一段时间我努力说服他,想他挤出时间来开车带我们去郊区闲转。父亲总算抽开身了,但是他一路上都在接电话,工地大大小小的事情,那些人都想问他。
再到后来,我对父亲的爱就成了一种理想。就是好好努力成就自己,直到有一天我赚的钱足够他去花,足够他陪着我,不用再开车离开。
这些年,因为对文学的喜欢,一直在众多不理解声中坚持。这种坚持,并不是说写文字,不够有毅力,而是写作短时期让多数人看不到“前途”,大家都忙着追赶更丰富的物质生活,没有人愿意在原地炖一份许久后才能滋补的汤。
然而我始终忘记不了父亲在儿时对我的鼓励,忘记不了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买作文书的情景。我忘记不了他拿着我的作文本,夸我写得好,给我点赞。我忘记不了他订了报纸,让我阅读。
只是生活过于疲惫,他早已忘记了为我种下过文学梦,他早已不再希望我依靠文学养活一家人。可是,我并不后悔今生将生命奉献给了文字,也不后悔被父亲用这样的方式爱过。
每一个人生命的底色都不同,但是大家都是一张需要被填满色彩的纸张,那些过去缺失的颜色,后来要努力为自己画上去,只有这样,我们的生命才会五彩斑斓,才能绽放更加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