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把我妈拉黑了

文/不开



很奇怪,从家里出来20多天了,我妈没有打电话过来找我。

我坐在小旅馆里,手机扔在床上,劣质窗帘被风吹得哗哗地响。往日里我是最怕这种风吹的响动声的,今日里,却觉得格外让我心安。

从决定逃离她的掌控那刻起,我就提心吊胆,到现在终于逃出来了,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不得安稳。

往年这个时候,她都会押着我一起回老家——那个我前面十几年都没回去过的地方,这种突然来源于父亲的去世。

父亲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等到所有亲戚咋咋呼呼全挤进了我家客厅后,我妈才开始声嘶力竭,眼泪和捶胸顿足的样子让人不胜唏嘘。

说起来,父亲和我妈的关系并不见得多好。早年间只有父亲带着我的时候,我们爷俩悠闲自在,春天赏赏花,夏天钓钓鱼,秋天贴贴膘,冬天踩踩雪。这养成了我一贯懒散的性格。

在我六岁那年春夏交接的中午,我妈突然杀了出来。

那时,我在全村小伙伴艳羡的目光里,跟着奶奶举家搬往省会城市——N城,还没走出村口,一个只存在别人口中的女人拦腰将我抱住,埋头就往村里冲。我奶奶跟在后面扯着喉咙没喊回来她,只好迈着小步子紧随其后。

她从兜里掏出一大堆零食,全塞进我怀里,带着我蹲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笑意盈盈的看着气喘吁吁才赶过来的奶奶。

除了奶奶,下面围了一圈人——不明所以的小孩子、大孩子,知道始末的大爷大嫂们。我个子太小,而正午的阳光逐渐刺眼,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能记清那些和我个头差不多的孩子们茫然和看热闹的眼神。

我不明白我妈。

或者说我不明白女人。


我的女朋友不合时宜地打电话过来。她想说什么呢?和她交往的三个月又29天里,她多次明示暗示我一起去看电影,我怎么会不知道看电影后的步骤呢?

可我不愿意,我不想和她有肢体上的触碰,尽管她体态盈盈,但一想到她很有可能在N年后成为我妈那样的人,我就觉得胆寒。

也很有可能,所有的女人最终都会成为我妈那样的人。

我把电话接起来,女友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壮壮,咱们出来看个电影呀,票我都买好了。”

“我不去,天太热。”

“不热,今天外面风大。”

“不去,我眼睛见不得风,风一吹狂流泪。”

“墨镜我都给你带好了。”

“我没洗头,出不了门,见不得人。”

“没关系,你不把其他人当人就可以了。”

“你听过大姨夫吗?我来大姨夫了,腰酸得很,就想窝床上。”

我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暗道一会儿下去吃点好吃的,不然就这几两肉,风一吹就没了。

女友暂时没了声音,我没挂断电话,静静等候她考虑后的结果。

吃什么呢?尖椒土豆丝吧,父亲做的土豆丝一直都是我的最爱,现在他不在了,我也只能自己点两盘土豆丝来想念他了。

“阿姨,我来找王奇。”

陡然听到女朋友的声音响起,我身子怔住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跑去我家了!

“我去看电影,哪里见?”

“闺女,你来了,王奇不在,找他一起玩吗?”

我妈的声音在我说完那句话后才出现,我长舒了一口气,宁愿屈辱的承欢膝下,也不要回家!

“喔,阿姨,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刚好路过这里。”

“阿姨,他不在的话我就先走了。”


在电影院里如坐针毡的时候,我努力地回想着女朋友和我妈可能的种种联系。

但除了想起来我妈知道她是我高中同学外,确实没有更亲密的关系了。

也对,两个路子完全不同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有交集呢?

女朋友的手不安分地一直放在我大腿上。

我突然想起来我妈回归那天的场景,想起来我奶奶急红了眼地问她到底要做什么,想起来她塞进我怀里的那堆零食,想起来父亲看着她抱着我的眼神。

那日我们没有去成N城,一周后,我才又一次在小伙伴艳羡的目光和村里大人们笑意盈盈的眼神里,来到了省城,开始了与原来世界隔绝的生活。

我妈那种对我的势在必得,是不是就和此刻我那肆无忌惮的女朋友一样呢?

我至今不明白父亲当时看我的眼神里,还夹杂着什么东西。

也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希望我有母爱,所以他宁愿选择隐忍。


隐忍可以忍多久?我问过周边的所有朋友,他们给我的答案全都不一样。但我的父亲,他用自己短暂的一生告诉我,是20年。

第一年,我妈用尽所有力气咬牙切齿的告诉她新交的三个朋友:“我来,就是为了让他死。”那时的我,坐在她们三个人对面的小凳子上,吃着盘子里的葡萄,那酸味直接酸到了心里。

第三年,父亲和奶奶在经历了她三五次撒泼、骂街、哭闹、打砸后,终于将她的户口上到了一家人的户口本上——最后一页,而父亲婚姻那栏依然写的离婚。

我在大街上,看着她在街坊领居的围观中唾沫横飞、理直气壮,默默地将她撕烂了扔在我身上的谴责信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而后搬过小板凳趴着写她认为正确的谴责信——我的奶奶自私自利,一心只想破坏我的家庭……

第八年,父亲已经不被允许先动筷子,而我已经不被允许多和父亲说超过五句话。曾经还能背着我玩超人游戏的父亲,眼角的皱纹明显的增多,父亲在家吃不上安心饭,连带着他的朋友们也逐一地被骂得不敢上门。

女朋友按耐不住,不等电影放完,拉着我就往外走。

“电影不好看,我们去吃饭吧。”

我没有立即回答女朋友的话,但身体很诚实,我的肚子早就叫过好几遍了。


我很庆幸能够遇到这样的女朋友,她很爱我,尽管可能她更爱我这种在她看来是欲拒还迎的举动,但也值得我庆幸。

毕竟,我是个被自己亲妈说“骚”的男人。

彼时年幼的我不明白为何我妈会在书桌正中间放一张A4纸,更加不懂为何她要在白纸中间写一行大大的字“王奇是个骚货,贱货!”

现在的我依然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女朋友爱我和讨厌我的时候,都不会说我“骚”“贱”。

二十多年来,也只有我妈一个人这么说过了。

或许,这是她独特的表达爱意的方式吧。

她的爱,也许太浓烈了,所以才会蚕食了我们。


“壮壮,你要多长点肉啊,这样抱起来才舒服。”

女朋友的手在我的腰间掐了一下,我扭头不安地看着她。

她盯着我,忽然就笑了:“怎么一副被我占了便宜的表情。”

我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不得不说,味道真的很不错。

我很爱我的女朋友,就像我很爱我妈一样。

毕业六年了,到现在我依然没能搬出自己的家。每个周末我都会往女朋友家里跑,因为她家足够大,大到足够我和她两个人在房间里打滚、笑闹,她父母也不会过来嗔怪。

刚毕业那年,父亲检查出了癌症,而我实习在外地,每周我需要做的就是安慰电话里面哭泣的我妈,并不断怂恿她离婚。

哭泣的次数多了,我也渐渐不愿意再静下心来安慰——“别的男人都给自己老婆买这买那,你爸连出去吃个饭都要我掏钱。”“我过生日,你爸连个礼物都没有。”“这么多年了,就我一个人起早贪黑的忙,你爸回到家就只知道玩手机。”“我昨天跟你爸去他单位,他中午吃过饭就躺沙发上睡觉。”“你爸说好带我一起吃饭,结果是别人请他吃饭,他竟然一分钱都不愿意给我花。”

我在某一刻非常惶恐这样的亲子关系,我害怕有一天我妈会把根扎进我身体里,我慌不择路,回了家,打算正式从家里搬出去。

回到家看到的是我妈日复一日对父亲的叫骂,和父亲浮肿的身体。

我没有走,我在我妈不注意的时候,拉着父亲在门口聊天,询问他为什么不离婚。

父亲裹紧了身上厚厚的棉服,一脸的语重心长:

“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亲家知道了,会对你有偏见。”

“你之前太小,我不愿意你从小没有母爱。”

“至少,她是你亲妈,总是爱你的。”

“当年你奶奶找了个女人给我,结果你隔壁婶婶告诉我你喊她妈妈,她理都懒得理你。”

“我不想你受苦,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肯定都能够过下去的。”

我听着父亲这番话,陡然觉得身后有点异样,回头一看,正好对上了我妈那双冷冽的眼,还有她那僵化了的脸。

“你们在说什么?”

“妈,我在和我爸讨论要不要给家里新买个空调,这不天越来越热了吗?”

“你爸说什么?”

“我说不用担心我,我多穿点就是了,能够过的,家里不能太热了,你不是最怕热吗?”


女朋友今天没有动我,她将我送回了小旅馆,和我一起窝在床上看电视。

小旅馆的电视看不了几个台,但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很舒服。

我妈终于打来了电话,我示意女朋友不要出声,按下了接听键。

“你在哪儿?今年应该能够把老家那十几亩田收回来,还有老家那房子,我们后天回去办手续。”

“我出差了,不在N城,公司老大和我一起,走不开。”

“别和我扯这些没用的,不就2月份给了9000块钱吗?上个月竟然还打电话问我才过去三个月,怎么9000就用完了,难道我不用生活吗?”

女票轻轻环住我的腰,我心里那种恶心劲儿突然就上来了,想起来前段时间她刚向我炫耀自己的退休金已经有多少多少了,可能,男人在我妈的眼里,天生就该是提款机吧。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这几天必须给我回来,你都不给我钱了,我回去把该拿到的拿到手,天经地义。”

“嗯,天气热,你多喝点绿豆汤,我老板叫我了,我挂了,拜拜。”

天气似乎真的比去年要热得多,我的汗衫湿透了。

女朋友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我身边躺下,温柔的看着我。

手机在我手上,屏幕逐渐暗了下去。

我心底腾起一股莫大的勇气,点亮屏幕,点进联系人,将我妈拉进黑名单。

一股从脚底涌上来的满足感让我毛孔尽展。

以后,终于能够睡个安稳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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