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2016年12月9日,世纪百年匆匆飞过。
一百年前,夏目漱石因罹患胃溃疡,久卧病床后终于去世。日本的国民大作家,在融汇了中西方文化、指点了一大批后世英杰作家后,终于是离开了这个他努力生存的世界:吾輩は死ぬ。死んでこの太平を得る。太平は死ななければ得られぬ。南無阿弥陀仏なむあみだぶつ南無阿弥陀仏。ありがたいありがたい。
死,获得了这种宁静,如果不死是不可能获得这种宁静的。
百年来,研究漱石先生的评论家已经把所有人类的赞词,毫不吝惜地赠与了这位二十世纪初东方的大文学家。因而此文只是我作为一个最普通的读者,在先生百年逝世之际写下的一点感想。
先生最早的小说是《我是猫》,这本是只准备于1905年1月在《子规》杂志上发表的一期完结的短篇,却是由于编辑的反复劝说,打消了他原本只再写一期应付的念头。一年多后,终于是写成了长篇巨著。这是最初的作品,先生自己的评价是“这部作品,既无情节,也无结构,像海参一样无头无尾”。
出于私心,允许我由这本书为引,继续写下那个于我影响深刻的夏目漱石。
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作者借一只猫的视角进行观察描述,记录下20世纪初日本的社会一角缩影。
猫儿被中学教师苦沙弥收留,在主人家中认识了美学家迷亭,理学士寒月,诗曲雅人东风和哲人独仙,附近街上的实业家金田夫妇,这些便是书中的主人物。在长篇的小说框架里,这些人物数量上怎么也算不上多,全书所有登场人物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过20余人。要将这些男女老少身份各异的人物刻画得生动丰满,能保持其连贯性和趣味性,这就不是一般作家能随意控制的了;不止如此,仅以此人数要将一个复杂的社会射影到书中,辅以以小见大的矛盾冲撞,以及时不时地借猫儿之口痛戳本质、针砭时弊,这是本书作者的高明之处。本书的难能可贵不仅体现在它本身的文学价值,更是要参考其对东方文学的促进意义。
初次接触西方经典文学的人,往往会碰到几个头疼的问题:诸如《死魂灵》里的人物冗长的名字,《百年孤独》里纷乱的家族谱系,《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费解的迷醉哀伤,《包法利夫人》里近乎癫狂的爱的追寻……这些于东方的读者未免有点不适应,影响阅读体验是小,不能得其意的干着急让人很是抑郁头大。若我们自身有足够的作品供应还勉强应付,然而自明清年间中国衰弱以来,古老的东方文学逐渐式微;移步西方,文明的火焰从太阳神车上喷薄而出,将欧洲大地的前景照的广而敞亮。英法戴上荣冠,成为世界上最繁盛的经济文化中心。塞纳河两岸的迷人灯光足以让天上的群星黯然失色。全世界的万千个拉斯蒂涅都打破头想挤入这么一块净土,《刀锋》里的艾利略将巴黎盛赞为世上的唯一天堂,就连海明威也不吝地用“一席流动的盛宴”来赞颂这片福地。东方本身老旧的文化显然满足不了进取的有识之士,但想要踏出又何其难?
江户末期,屡尝屈辱苦涩滋味的大和民族,摒弃东方旧老,引进欧美先进,区区几十年的迅速发展后,1895年竟在甲午海战中击败了昔日的老师中国,又在1905年日俄战争里尝到胜利的甜蜜,发展的飞速足以让任何一个国家正视。与此同时,福泽谕吉的文化引进和宣传,送走了最后一批不能自知的晦暗,培育出这个新社会的希望。明治以来的日本,可说是沧桑巨变。
不过,繁盛之路必崎岖。在连败中俄后,新的社会——这个年轻人自然而然心高气傲浮躁起来,腰包鼓了,衣服厚实了,步子也就轻了。新生代文学领头人里,大都有在欧洲留学的经历,不同于森鸥外这样的浪漫派,谷崎润一郎的唯美派,夏目金之助更加考虑现实的矛盾,尖锐地讽刺现实生活的丑态弊端。同时,他的创作多“余裕”,以旁观者的心态冷漠地品味人生。与妥协时代的“自然派”不同,他愣是将锐利的笔锋指向了社会,独树一帜地批判是他的“硬骨头”。这让许多迷茫中的青年作家坚定了信心,指正了小说的创作道路。1910年后掀起白桦运动的大批青年作家,1914年兴起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如志贺直哉,芥川龙之介,多少都有受到夏目作品的影响。留日学“医”的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硬骨头,也是如此。
以《我是猫》为例,猫儿睁着冷静而睿智地瞳子,不断将目光在金田为代表的金钱资本家和苦沙弥为首的知识分子间转换。日俄战争后,日本国内阶级分化愈加严重,新的理念冲撞着旧的价值体系——金钱利益与尊严道德针锋相对。
小说的主“人”公苦沙弥,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他把毛毡用了五年又五年,白色成灰色,被自己的学生取笑一次次,对戏弄自己的私塾学生也是自以宽容地放纵,把看书革新为翻几页就能催眠的手段,与无所事事的朋友整日地高谈阔论,消遣人生。多么不自知的人,会因为患胃病就自比卡莱尔?多么愚蠢的人,会因为看不惯“鼻子”就得罪了资本家?多么古板的男子尊严,会在家中被盗之后也故作沉着?对吧,明明松口服软就能与金田老爷稍稍改善关系,明明努力迎合也能稍有成就,明明只要放弃现在的一无所有去追寻新时代的脚步就可以同老朋友铃木那样宽裕地享受生活,但他就是死活不肯低头,做一名“三缺”的富有资本家。
与之相对的金田,是跟随时代潮流的资本家。他腰缠万贯,身家显赫,是整条街都不敢得罪的有钱人。金田是个聪明的实业家,充分地领悟了“金钱至上论”。如猫儿所言“使得世间一切事物运动的,确确实实是金钱。能够充分认识金钱的功用,并且能够灵活发挥金钱的威力的,除了资本家诸君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人物了”。他“缺义理,缺人情,缺廉耻”,无情地嘲讽与己作对地穷酸文人,压榨利用平民,对女儿的婚嫁也限制了“前途”,为图虚名而威胁寒月考取无用的博士。
与苦沙弥交好的似乎尽是些不得意之人,插科打诨的迷亭言语幽默,喜欢讲些埃斯库罗斯被天外龟壳砸死这类的段子取乐;严肃认真的寒月是个谜样男子,他可以为了学术痴痴地磨了几个月的玻璃球,可是到头来却又说放弃就放弃;东风独仙则是沉迷自己的领域,满世界都是禅意诗曲。这样的一群人,无权无势,生活清苦,用埃皮克蒂特、托马斯奈许的著作充实生活,把伊丽莎白女皇桌上的珍馐孔雀舌幻想成家常美食,几乎要把自己比为巴尔扎克、瓦格纳、高更的自负。对他们而言,拼写出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就是品尝到了最甜蜜的生活滋味儿。他们实在愚蠢: 尽管他们像丝瓜一样随风摇曳,却又装得超然物外,他们既有凡心,又有贪欲。竞争之念,好强之心,即使在他们的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端倪。在我们猫眼里,他们与那些被他们平时痛骂的俗骨凡胎本属一丘之貉,真是可悲极了。
夏目漱石在这个战后膨胀的社会里,用独特的“低徊趣味”,无情地讽刺着知识分子们思维的幼稚无知,继而又猛烈地抨击金钱势力,指责拜金风气,呼吁人性道德的回归。这是矛盾的年代,先生也因此长期的迷茫,同现实和逃避的抗争是每个有着博爱之心的文学家必会面临的坎儿。黑暗现实的大环境下,理想与现实冲突,且受着时兴的“自然主义”派的批论,先生一面尖锐地批判社会,一面细致入理地剖析人性。
先生语言特色丰富,雅语俗语并行,汉语西语混融,单论各类人物塑造,他有着不输巴尔扎克的笔力,尖锐如陀翁的细致眼光,学识和艺术水准也都首屈一指。先生对东方的文化研究入木三分,写有大量俳句诗歌,汉学造诣高超,留有几百首汉诗和书法。近代的东方文人,少有像夏目漱石这样兼顾东西汉和文化且均能有较高造诣的大家。
夏目漱石出生在日本历史上第三次汉学高潮期。14岁就开始研读中国古籍的夏目金之助,深受中国儒学影响,其“善,美,庄严”的本位思想即是西方哲学与东方儒学的产物。其笔名“漱石”便是取自《晋书》里的成语“枕流漱石”。他用中文写成了《正成论》、《观菊花人偶记》和《木屑录》,倡导直接用汉语训读汉文,足见热忱。
私生活里,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脾气暴躁的他,常常无征兆地对子女拳打脚踢,便是贤妻镜子也有被“热暴力”对待的痛苦回忆。这一方面与他被送入他家做“养子”的不幸童年有着密切关系,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妻子的出身远高于他,加之远留英国求学期间被歧视孤独折磨,患上了轻微神经病。夏目漱石的家庭形象貌似不那么光彩。不过妻子镜子对他还是评价很高,认为一生中见过的男人里,还是丈夫最好。这恐怕与夏目先生骨子里的浪漫有关,“今晚月色真美”这样的日式温馨可能是吸引镜子的魅力之一。
抛开所有他人的评论,于我个人,夏目漱石是有很重要地位的作家和思想家。
在读《我是猫》前,我的阅读始终拘泥于情节上,篇幅也多选则中短篇。这大概也是因为浮躁,一面有目的地想着读书,一面选取讨巧的侦探小说消费时间。虽也偶有阅读《朗读者》这类严肃的文学,但总因为文化和个人见识方面的原因只能一知半解。那段时期,我因为酷爱余华作品,简直要把《在细雨中呼喊》推崇为小说圣典。
偶然在图书馆里邂逅这本书,大概由于久闻夏目漱石大名,便毫不犹豫地借走了它。
就情节而言,书着实无趣。几百页竟然只是围绕寒月的婚嫁一事铺述,其他均是琐屑的茶水话题。魅力在哪儿?大概是因为“猫”吧。这个不严格的设定使得许多读着愣是较真——猫儿怎么可能那么聪明嘛!换我看来却是十分新鲜有趣。猫是神秘的动物,在日本的传说里常常伴随着山林猫妖的恐怖影子,不过猫本身是可爱聪明的动物,用来做这个“余裕”身份再合适不过:猫给枯燥的内容唤来灵敏活泼不说,而且有着绝佳的行动观察力。与之相比,无论是狗啊猴啊之类的宠物,还是凭空捏造出来个人,都没那么完善。
猫儿有时上蹦下跳,只是个毛茸茸的宠物,有时却严肃起来,吐出像从亚里士多德嘴里偷来的哲语:听说在人的世界中所通用的爱的法则是这样的:在与自己有利的条件下,则可以爱别人。这只连耗子都不会抓的猫,有着引以自豪的自知之明:天下的事再也没有比自己承认自己愚蠢更为可贵的了。它不拘泥于家猫的身份,几次替寒月“打探消息”,悄悄潜入金田家;它智慧不凡,恨不得与凡猫撇开界限,到后来简直连凡人都瞧不起啦:有的人见了我,常说什么:“像猫那样,多快好啊!·”想快活就快活呗,谁也没求你们那么蝇营狗苟的呀!他们自找麻烦,几乎穷于应付,却又喊叫“哭啊,哭啊”。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却又喊“热啊,热啊”。
这只聪明的猫儿最后掉进水缸,溺死。实在也可惜。
悲叹之余,稍一揣摩,这没名没姓的猫儿的身份也就浮出了水面。对啊,这不就是苦沙弥他们吗?自怨自艾的知识分子,蜷缩在社会的一角里互相吹嘘才学,宁可无端地挥洒青春,也不愿去图求改变。实在是一群没用的“猫儿”。相比之下,“老鼠”们肆意妄为地登上舞台,放肆地嘲笑着窝着的猫儿们,他们成群地拥起来,这边挠一下尾巴,那边扯一下胡须,大胆的甚至动口尝一下猫肉儿鲜。游戏的尾声,老鼠们玩腻了,就将这群猫儿破破烂烂的尸体扔在原地,去啮蚀其他活物了。
回归现实,很难让人遏制住思维不去联系考虑到我们周围的境况。是不是有些熟悉?这难道与我们每天接触的生活,往来的对象,谈论的内容,内心的悲哀没有一丁点儿相似?
夏目漱石这样的大作家,作为读者很难不喜欢。在2000年日本《朝日新闻》举办的“一千年来最受欢迎的日本文学家”问卷调查中,夏目漱石高居榜首。读他的作品不必有太多的生活阅历,不必有满腹的学识,不像马尔克斯那么魔幻难以揣测,也不像卡夫卡那么荒诞扭曲,不必费神地反复汲取,也大不必要读完后拿来作炫耀阅读量的资本。几岁的孩子也能把《哥儿》吃的透彻,半百已过的人生旅客也能在《心》中有所拾得。
他的书,既有西方哲学的肃穆,也有东方学识的巧柔,既有日本的大和物哀,也有世界的共有苦乐。这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在学习了先进文明后不忘根本地提粹民族精华,将本国的文化推向世界的作品。
我感激夏目漱石这样的大作家。他以身作则,给后人留下了真正宝贵的传世财富。他的书是把精巧的钥匙,能打开串通东西方文学的门。我私自以为,对西方严肃文学毫无忍耐度的读者,至少在耐心看完《我是猫》后,会对厚实的西方经典的大部头不再那么畏惧。
1916年12月9日,夏目漱石先生病逝,至今已经过去了一百个年头。值此之际,我写此文悼念这位伟大的作家,我的精神启蒙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