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斗哥是一个人,但其实也并不止于一个人。
实际上,对于H中的学生来说,金斗哥是一个类似于时间流逝的刻度。刚来到H中,金斗哥对你来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校工,你并不会在他身上投入什么注意力,甚至有时会因为他不修边幅的外表而对他产生一丝鄙夷。随着时间的增长,渐渐融入H中的你会越来越看到、听到金斗哥的传奇经历和事迹,于是你会开始尊敬甚至崇拜他,这时的你并不想去探究那些听到的传奇的真实性,金斗哥俨然成了你校园生活为数不多的精神信仰。而时间毕竟不舍昼夜,等你像我一样走过很远又突然回想起H中和金斗哥的时候,你对他尊敬依旧,但已经不再会把他置于信仰这样的神位之上,他很普通,跟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我和我们都一样,众生皆苦,亦心有所持。
金斗哥姓王,大概是。你几乎可以在H中的任何时间、任何地方见到他,包括但不限于:清晨的热水房、早饭后的教室走廊、中午老餐厅的某个角落、下午澡堂的门前,还有,晚自习后每一个可能会有情侣出没的操场或者小树林。金斗哥的年龄对我来说已不可考,十年前约五十岁上下。他身材不高,体型也比较干瘦,大抵可以瘦弱一类。几双基本没有区别的布鞋搭配上时代气息浓郁的朴素衣裤会让你多少会从金斗哥身上感受到那么一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可同时金斗哥又是很接地气的,比如他并不会跟那些被他抓到的小情侣打机锋,摇头晃脑地讲些什么之乎者也,而是会直接带他们去找教导主任。
当然,我知道金斗哥并不是在小树林或者老师办公室,只是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早读之后:金斗哥踩着他那双并不干净利落的布鞋,挨个教室地提醒学生关灯。同层的学长学姐们都很顺从地关掉了教室的灯,那时的我虽然年少气盛,但也因此并没有怼出一句“关你屁事”。后来从学长的口中得知,金斗哥是我们的老学长,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是H中的传奇,在这样一所刚刚划归市区不久的农村学校,他是天才,是可以有望冲击清北这样别人甚至想都不敢想的学校的人。然而在那个连网络都没有的年代,金斗哥两次高考都考上了清华,却两次都被别人动用关系顶替了名额。俗话说事不过三,可实际上很多事情两次就足以摧毁一个人,金斗哥并没有能够坚持下来用自己的人生去验证这句俗语的准确性,于是他崩溃了,疯了。
这样比小说还天马行空的传言现在看来可信度一点都不高,但学生时代的我们相信并且愿意向下一届的学生们口口相传,绝不仅仅是因为学生时代的那些天真,而是因为金斗哥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值得别人尊敬的人。
有人说,金斗哥不是校工,而是H中的常务副校长。因为校工的职责很固定,保安就是保安,绝不会是清洁工,也不会是宿管。但金斗哥明显不一样,在早上他是热水房的管理员,不管人多人少两毛钱的打水费是绝不可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过去的,他不修边幅的尊容让他跟精神矍铄这个词搭不上一丁点关系,他的眼睛比较直,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呆滞,但他能一整天都保持专注和认真,如果你敢尝试从金斗哥的手下省这两毛钱,那你就一定会被他略带神经质的吼上几嗓子,并且完全得不到身边同学们的同情。到了早饭后,金斗哥是学校巡逻员,这时候如果你用心去观察他,我想你肯定会跟我一样从他身上感受到莫大的孤独。早饭后是人流高峰期,金斗哥会沿途捡起被学生们丢弃的垃圾,修一修他认为杂乱的草坪,然后开始从下往上挨个检查有没有依然开着灯的教室。在这样的过程里,金斗哥一直在人流里穿梭,但不管是顺流或逆流,他总像是一块礁石,虽然这块礁石会动,偶尔也会说话、会与别人产生交集,但他始终是孤独的,这样的孤独可能来自学生们对他的尊敬,也可能来自他身上那些传奇的故事,没人说得清楚,因为压根就没有人在意这些。
说金斗哥是副校长的人还有另外一大佐证,那就是金斗哥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寒酸,他可能有很高的工资。H中有一个传统,那就是像512地震等全校性的捐款活动后都会在布告栏贴出所有老师的捐款金额,并按照金额多少排序。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校长,可不管排在第一的那个名字换了几茬,金斗哥都稳稳地排在第二位。如果金斗哥仅仅是个校工,他那一点点微薄的工资哪能让他一次捐上个几千块呢?这样的解释很合理,于是“王校长”这个称谓就成了整个H长久以来最令人尊敬的称谓,比前国民老公王思聪早了不知道多少年。
关于王校长,我想要写他的想法由来已久。从在H中初识,到上大学、毕业乃至工作以后,这个想法一直贯穿在我的人生轨迹里。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还太年轻,看不懂、也写不透彻王校长。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发现王校长在我心里所代表的意义渐渐脱开了一个普通的“人”的范畴,这样一个形象的投影,会随着自己想法、和所处人生阶段的变迁而散射出许多不一样的角度。于是我明白等待没有意义,大概从两年前开始提笔写这篇文章,走走停停,搜罗着脑海里林林总总的记忆,但到了结尾的时候,却突然生出一种怅然,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结尾,那个小小的圆圈,好像怎么都画不圆满。
记得当时给某位朋友看这篇文章时,被问到:你到底想用这篇文章表达什么?
那时我脑袋一懵,我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自然也并给不出答案。长久以来,王校长对我来说,寄托着的是一种理想主义甚至乌托邦式的自留地,给我的少年回忆打上许多传奇而鲜亮的底色。现在我终于开始明白了,我写王校长,并不为了追缅什么,也不为了告别什么,更不为了标榜什么,只是把那脑袋里一副一副零碎的画,串联成卷,在阳光下晾一晾,提醒自己曾有过的这些宝贵的东西,依然没有被自己抛弃或者忘记。
这篇文章,为纪念,为铭记,更是为了提醒,只要仍然对王校长怀有敬意,自己内心的拿一缕属于青春的天真和理想主义依然生意盎然。
(写在后面:最近在某音上看到了王校长的身影,王校长为了了却自己的夙愿,去了清华大学,然后在北京找了份工作,租了房安顿了下来。经过询问相关知情人士,实际上王校长的所谓“考上清华被顶替”的事情并不真实,王校长曾确实是H中的学生,但只是旁听生,成绩也不太好,没有能够考上大学。当时学校看他做事认真,便收留他在学校工作,一晃十数年。虽然传说是假的,但是王校长的人品,和他带给我们广大H中学子的影响,并不会因为一个故事的真假而有丝毫褪色。江湖路远,愿王校长在京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