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月下的漫步者
——读林语堂《苏东坡传》有感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时值宋神宗元丰六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签书公事的日子,已过去了四载。这日,本欲就寝的东坡被满室月色所迷,雅兴顿起,前往承天寺寻张怀民同乐。于是,这篇信笔疏意,随物赋形的文章便被东坡所记下,流传百世。
按理说,这篇的点睛之笔“闲人”二字,述的是实情。东坡谪居黄州,担的是有名无实的闲官,与儒家“经世济民”的理想相去甚远,仕途失意是无需辩驳的。诚如柳宗元等人,纵是寄情于山水,排解心中愤懑之情,笔下文字也少不得幽深冷寂,孤凄悲凉之感,心中的抑郁和对现实的不满充斥着字里行间,使读者通读之后也不免黯然低落。
可东坡不同。他也抱怨,抱怨不能施展抱负;他也悲凉,悲凉自己的坎坷仕途。他感慨,他嗟叹,可更多的却是赏月的欣喜,漫步的悠闲。他虽遭贬谪,却能随缘自适,自我排遣,抒发了“闲人”自解自衿自嘲和对“忙人”的鄙夷讽刺后,依然向往着生活,热爱着自然。
这便是苏东坡,旷达乐观是其一生不变的主旋律。
他这一生,黄州惠州儋州(苏轼《自题金山画像》),黄州便是其一贬再贬的开端。元丰三年正月初一,苏东坡与其长子离开京都,前往黄州。黄州是长江边上一个穷苦小镇,在汉口下面约六十里地,不说京都,就是江南一般富庶地也远远比不得。换作寻常人,定然愁眉不占,长吁短叹,可苏东坡竟是诗兴大发,写下“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诗句,使人不禁合掌而叹,东坡乃妙人也。
在黄州的日子,虽有仰慕其文才的太守与一众好友相助,苏东坡的日子依然不好过。一家上下的开销不是小数目,他不得不用“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的法子勉强度日。除此之外,为饱口腹之欲,苏东坡创了一众菜式,东坡肉东坡汤东坡肘子,至今仍是中华传统的特色美食。他曾记“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无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他只因劳而有获心中欢喜,是真正与民同乐而不自悲自怜,他是黎明百姓的好朋友。苏东坡与美食的话题向来为人所津津乐道,在此不细述,但苏东坡的乐观与旷达,也可见一斑了。
熙宁四年,苏东坡携妻儿来到杭州。自古以来,杭州便是个人间好地方。故乡无此好湖山一句,便可足探杭州在苏东坡心中分量之重。他在杭州度过了最快活的时光,寻常人只当他的万事顺意,却不知他任职期间,被捕者多为违反王安石新法的良民,犯的那些法条又皆他所反对的。然而,他依旧自得其乐。无论是挟妓游湖,还是参透佛法,轶闻趣事种种,皆可见东坡的洒脱风流,性情中人是也。他是诗人,也是哲学家,他融儒释道一体,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人生观。若少了那份旷达乐观的心性来包容这一切,恐怕也做不到如此从容。掌握的学问越广,通晓的道理越杂,依赖的信仰越多,人便越容易动摇。东坡是如此情形,可他没有动摇,他不会染上浅薄尖刻、纨绔弟子的习气,也不会沉溺于艰涩的佛法哲理之中而无法自拔。究其原因,无外乎旷达乐观二字,造就了他宽厚博大的胸怀,和通透玲珑的心境。
再说这域外儋州。原本,到了惠州,苏东坡的境遇已经可以说是艰难落魄了。他用所有积蓄盖了栋房子,运用了些关系得到了南雄附近的县令职位,不求其他,只待安度晚年。结果,新居落成未到两月,一纸调令又传了过来。这次,他将远谪海南,到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去。如此蛮荒之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这回你说,总到底了吧。可苏东坡偏生要找出一乐事,“惟有一幸,无甚瘴也”。将老,苏东坡从海南渡回中原,在“夜渡海”之际,他回首这一路的贬谪生涯,吟出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二句。在这般地远天偏之地,他仍不免于小人计算,可是却将“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贯彻了个彻底,甚至以“兹游奇绝”来评价这段生活,后人不可不叹服他的开阔豁达,他的伟岸胸襟。
“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是的,他是月下的漫步者,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