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赵到达建国路万豪酒店时,正好晚上六点。NOBU餐厅就在一楼,是一家南美风格的日本料理。
向店员报出预定名后,店员引导他来到屏风后的一张桌子,这个位置比较隐蔽,灯光昏暗,理所当然地,一个人也还没来。
店员拿来菜单,老赵摇手示意先不用,然后跟他要了一杯加柠檬的冰水,虽然是盛夏,半杯冰水入喉,也让老赵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老赵低头看手机新闻,没什么大事,随手翻了十多页,看看屏幕上显示的时候,才过去了十分钟。
聊天群里讯息在响,是晚到的人出于礼仪发来的解释。
老钱说堵在四环上晚点到,老李还差两个红绿灯,老吴说在加班开会,完事了再过来。
果然没必要定在六点啊,毕竟这十多年来,四人的聚会从未准时开始过。
迟到是种特权,混得最好的老吴,总是最晚才到,或者爱到不到,这都看他的心情,其他人也习惯了忍耐他这一点。
只有老赵还始终保持着准时的习惯,也不能说他混得不行,或者低人一等之类的话,他在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管着几十人的技术开发团队,论收入在北京不算低,每月除去房贷和一家人的开销,略有盈余。
一个人静静也好,老赵闭上眼,把头往后靠在椅背上,用力地揉着太阳穴,想用这个动作来缓解一下心头的焦灼感,他想起一个小时前离开公司时,妻子打来的电话。
“定了下周三上午十点,陈医生,记得请假。”
妻子的声音平和,安静中散发出一种令人绝望的味道,这老赵心情也低沉郁闷起来。
试一试也好,也许能有些改善,十八年的夫妻,老赵也不想就这么无疾而终。
但那些婚姻咨询所,那些被称为医生的咨询师,能对一桩濒死的婚姻起到多大的作用,老赵心存怀疑。
这种钱花了也是白花,但一想到两人之间冷漠尴尬的气氛,以及妻子神经抑郁的神情,那些出现过几千次的,恨不得从家里消失的想法,老赵的烦恼就百转千结,又把希望寄托在这件事上,希望那个陈医生能够拯救自己。
02
老赵休息了一会,正要继续开始看手机时,老李到了。
“对A这样的客户,费率可以再调高一些......让数据分析那边再精细一点,别弄错了......嗯,这样整体利润就上去了......先这样。”
老李边打着电话,边走到老赵身边坐下,四下张望。
“就你一个人呀?我就说了,六点聚会实在有点早。”
“我也刚到一会儿。”老赵招呼店员,给老李倒了一杯水。
“看你挺忙的?”老赵用双手握着杯子,尽量显得轻松而愉快。
“嗯,保险公司就这样,客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老李有点心不在焉,双手不停地打着字,像在回复讯息或者邮件。
“现在买保险的人多,你们效益应该不愁吧?”老赵说完就后悔了,他想起自己至今也还没在老李那买过一份保险。
“效益不错,但人太多了,信息处理很麻烦。”老李没有察觉到老赵的尴尬,坦率地回答着。
“现在不都机器处理吗?人工核对就行。”
“我们最近购买了一些药品消费数据库,用来分析人群的健康状况。”老李的回答激发了老赵的一些兴趣,这是他不知道的领域。
“唔......大概就是通过一个人买过什么药,来辅助判断他的保费等级,OTC和处方药都有涉及,身体差的,比如三天两头购买感冒药的,在投保疾病险时,费率就高;购买抗抑郁药物超过三次的,基本不会给上高额的人身险......当然,这些数据需要经过精准的分析......”老李说起工作来,滔滔不绝。
老赵听得心惊,他突然想起,妻子曾经用他的账号买过几次丙米嗪(一种抗抑郁药物)。
“来点啤酒吧?咱俩边喝边聊。”老李提议,他说得口有些干。
“行啊。”老赵同意,他又看了看手机,已经快七点了。
03
很快,两瓶啤酒就空了,老赵皱起眉,忍不住地看向门口。
“我来给老钱打个电话,看看他到哪儿了。”老李见状,拿起了手机。
“别了,他开车呢,不方便接电话。”
老赵明白这种催促通常没什么用,徒增等待的烦恼而已。
老钱的风格十年没变过,如果说是在二环了,一定还在四环,如果说还有十分钟到,至少得再等半小时。
不知道他对客户或领导,是不是也这样?这种担忧明显是多余的,老赵不禁在心里讪笑自己。
果然又过了半小时,老钱才到。
“抱歉抱歉,来晚了,太堵。”老钱大步地走进门来,坐在了老赵的对面,顺手把车钥匙放在了桌上。
“哟,又换车了。”老李一眼就看出了不同,抬手招呼店员,“请拿菜单来。”
“我迟到两小时,这顿饭我请,谁也别抢。”老钱一把夺过菜单。
NOBU餐厅的消费不低,随便一道菜也要好几百,其他两人相视一笑。
现在不如以前,严打公款消费,谁都报不了帐,老钱在证券公司,平时的收入要高出两人不少,他一提买单,两人自然也不客气。
“现在大数据真是无孔不入。”老赵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
“我们这算什么?老钱他们才是真正靠大数据赚钱呐。”老李吞下一片金枪鱼刺身,过多的芥末让他面目皱成了一团,看上去十分可笑。
“我们哪有什么大数据,还不是人工处理。”老钱边喝着酒,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前几天看你朋友圈,不是新上线了一个什么,机器人投顾嘛?量化交易什么的,看着很高级啊!”老李最爱研究投资理财。
“给哥几个讲讲呗,那个看着年化收益很高,能不能跟着买点?”老李继续追问。
“别买。”老钱嘴角挂上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为啥?”
“科学算命,你信吗?找一些学数学的,建几十个模型,跑个三五年历史数据,告诉你能赚钱,有什么参考价值?”
“那信的人多了,不也就有了价值吗?”老李的想法很现实。
“二级市场是零和博弈,信的人越多,就越没价值。”两人的辩论进入到心理学的领域,老赵基本插不进话,只能低头喝闷酒。
“但公司赚钱了。量化交易的普及,让一些初级用户觉得自己在迅速进步,更热爱交易,交易更频繁,贡献了更多的佣金。”老钱用一只手转动着酒杯,一副操纵者的样子。
他才不会说,那些拿出去卖的量化模型,永远处在监控之下,用户的一举一动,都会上传到黑箱,而真正的量化交易,永远领先他们一步。
他更不会说,这背后的用户大数据,也会通过各种渠道贩卖出去,赌性越强,亏的越多的人,更容易成为一些骗局的精准目标,这些年场外杠杆交易,配资什么的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老李听完若有所思,老赵听得昏昏欲睡,也不知是因为对这领域一无所知,还是因为酒精上头,他举起酒杯说“来干杯吧!”,另两人也举起了杯。
04
三人边聊边吃,转眼到了十点,酒菜将尽,店里的客人也越来越少,老吴还没来。
“估计是不会来了。”老李看看表,随手拿起拎包说,“我明早还得出差,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待会老吴来了,替我跟他喝几杯。”
老赵也想起身走,被老钱一把拉住,只见老钱扬着通红的脸,口齿不清地说,“别走,陪我再喝两杯。”
老赵无奈坐下,看老钱满脸惆怅的样子,心想大概是工作压力大,借酒倾诉一下也好。
“你知道老吴怎么没来吗?”老钱小声又神秘地说,靠近老赵,作出噤声的手势。
老赵摇摇头,他平时跟老吴联系很少。
“他没脸见我。”老钱一口气猛地喝完了剩下的半杯酒。
“我今年本来要再提一级的,论业绩,论管理贡献,我都是这个。”老钱举起了大拇指,意思是非他莫属。
“一切都挺顺利的......到了总部考查的时候,他们从老吴的公司买了一份社交数据库,通过计算分析,发现我不符合提拔要求。啪!就给否了!”老钱一脸惋惜。
“这怎么能分析出,你不符合?”老赵听得糊涂。
“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原因,打听到问题出在这份数据库之后,我就去问了老吴,他们的算法里,有一个因子是社群关系映射......”老钱又点了两瓶啤酒。
“没想到啊,我去年加入了几个群,有跑马拉松的,有打高尔夫的,什么都有。当然,还有一些讨论小组,加群没问题。问题在于,我在群里,跟其他几家券商的高层有一些互动,算法分析出来,我跳槽的可能性比其他候选人大......”老钱摇头苦笑。
“这......这是用户隐私吧?”老赵惊愕。
“你以为呢,用户还有什么隐私?不卖隐私,老吴能赚那么多?......这年头,连去做个婚姻咨询,都会影响授信额度......”老钱边喝着,头就倒向了桌边。
“你喝醉了,我帮你叫个代驾吧!”老赵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
“别,我让我助理送,他就住这附近。代驾叫多了,明年车险肯定涨。”老钱十分清醒。
老赵在回家路上,耳边一直回想着老钱和老李的话:“这年头,连去做个婚姻咨询,都会影响授信额度”,“购买抗抑郁药物超过三次的,基本不会给上高额的人身险”......
他又想起自己加入的讨论群,回帖时发过的牢骚,在盛夏的夜晚,突然全身发凉,说不出的恐惧涌上心头,就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