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底,上海南京东路上的德大西餐厅。
二楼,装修具有上海风情的异国情调,灯光昏暗,空气里弥漫餐厅特有的烟火气还夹杂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
“啪”顾盈舟合上菜单,和一旁的服务员说:“就这些吧,谢谢。”转头看着对面的柯海然。
柯海然一只手撑着脸颊懒洋洋地样子,嬉皮笑脸地说:“吃个饭就吃个饭呗,吃西餐太难受。”
盈舟一挑眉,嘟着嘴:“我想吃!”
“我想吃番茄炒蛋,我很好养的。”
“番茄炒蛋嘛,找你妈去。”盈舟双手托着下巴看向别处。
“我用不来这些刀啊,叉啊的,待会儿你帮我切吧。”
盈舟嫣然一笑,冲着服务员招招手:“麻烦给他一副筷子,谢谢!”
“知道吗?你生气的样子很可爱。”
“别唧唧歪歪的,不然我把你切了。”
海然低声吃吃笑起来,磁性、低沉男性笑声传入盈舟的心中,竟使心跳漏了一拍,怎么那么好听!
服务员都是上海老阿姨,她们面无表情地端上餐前面包,盈舟点的菜也陆陆续续上桌。
海然面前的是一盘菲力牛排,牛排底下有一滩淡淡的血水洇出,一旁散着几根薯条缀了两朵西兰花。他一手持刀一手握叉,调侃道:“这让我想起一句成语,茹毛饮血。”
盈舟的是一碗葡国鸡,碗口覆着厚厚的金黄色酥皮,她小心翼翼地用叉挑起一角酥皮,一股热气袭出,盈舟低声惊呼。
“小心点!”海然边切牛排边瞟了一眼盈舟。
葡国鸡不合口味,盈舟用叉子拨了些酥皮蘸碗里的汤汁吃,有些腻。
海然把切好牛排的盘子递到盈舟的鼻子下,盈舟茫然接过,海然空出手把盈舟的葡国鸡端到自己面前。
“喂,我已经吃过了。”
“我不介意。”海然指着摆在中间的开胃菜拌牛舌,“你还把那谁谁的舌头放嘴里嚼来嚼去…”
“你要死啊!”盈舟气急,桌底下的脚向海然踢去。
“不闹,不闹啊!”海然讪笑着躲开,“快,多吃些肉。你看你瘦瘦弱弱的,是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给社会主义抹黑了。”
“还能不能好好吃饭啦?”盈舟皱眉没好气的说:“你飞了大半个中国,就是专程来气我的吗?!”
忽然,盈舟瞥见旁边的桌子不知什么时候坐下一位女人,面容较好,一头大波浪,一身黑衣,不声不响。
盈舟丢个眼色给对面,海然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低声细语说:“乖,快吃吧……”
隔壁桌很快上齐了菜,满满当当一桌,女人要了一杯红酒,她的对面也摆放着一套餐碟,位上无人。
慢慢地点燃一支烟,女人一手拇指点着额头,食指无名指夹住香烟,眼神空洞地望着空位。
翘着兰花指的手风情万种。
白色的烟袅袅冉冉,绵柔的烟味飘飘荡荡落人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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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舟海然走出餐厅,同时不由得深吸口气,相视一笑,朝外滩走去。
他俩在不同的城市,相识两年,见面不过3次,平时书信、电话联系。每周一次的信,海然觉得不够,找机会等下班后,同事散了差不多,拨长途给盈舟。一个小时,有时一个半小时的电话,两人耳朵被电话听筒压得又红又疼,挂上电话心里美滋滋,脑袋晕乎乎。
有一次,盈舟没及时回信。海然突然寄来一封厚厚的信,盈舟打开,一叠白白的信纸,夹着一页折纸,折纸上挖了四个洞,洞里露着“我讨厌你!”,翻开折纸,写着:
你很忙吗?难道忙得连封信都没空写?
中秋之夜,我这里下了场雨,月亮自然是看不到的,但我想起了你,是否趴在窗边凝望上海的月亮,然后飘飘然自翊嫦娥直奔月宫。臭美!我大喝一声,你听见了吗?
算了,不写了,反正对牛弹琴,一点反应都没有。
哎!又赔了一个肉包子。
我 觉 得 你
很 讨 人 爱
百 看 不 厌
的 人 是 你!
现在,他俩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走向外滩,若即若离,不经意碰到双方凉凉粘粘的皮肤,两人都会下意识地跳开。见面后,盈舟和海然不约而同地有所收敛。
彼此的父母都不同意他们交往。
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是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孩子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这点上,长辈们很有默契。)
海然辛辛苦苦攒钱买飞机票,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上。
盈舟心头有一丝甜有一丝痛。
我们现在很开心,将来不一定会在一起,因为将来不会在一起,现在就要不开心吗?盈舟想着抬头看海然,海然也低下头看着她。
“哎,你说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有故事?”盈舟问
“那绝对,一个人点那么多餐,我看两个人都吃不完。”
“问题是她不吃,是等人吗?还是为了纪念?”
“等一个永远都不会来的人?”
“那空空的餐碟摆放在着,就差点三支香了,我觉得我边上是鬼魂,好吓人的。”
“别怕,有我在,我阳气足。”海然自然而然地勾住盈舟的肩膀,盈舟没有避开。
你又能在我身边多久呢?盈舟默叹。
第二天近中午,盈舟才来到海然住的酒店。
做了一夜的梦,她精神有些不济。反反复复做相似的梦,让盈舟觉得是不是上天的预示。
梦境中,海然带她去了他的城市,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她等得心慌意乱,拨他的电话要不是记不住电话号码,就是怎么也看不清键盘,迷雾从电话键盘上扩散开来,层层叠叠包裹住她,又急又怕,盈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醒来,一身汗,心灰意冷。
海然见她恹恹的样子,也不想出去了。
“上海没啥好玩的,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要不我们不出去了,就聊聊天吧。”
“好。”
“那我去买些吃的喝的,你想吃啥?”
“随便。”
很快,海然提了一袋东西回来,一堆零食里混着一支洗面奶。
盈舟好奇地拿着洗面奶,挑眉疑惑地望着海然。
“算是领教南方的秋老虎了,才出去一下,就一身汗,脸上黏糊糊的。”
“哦。”
“要不你帮我洗脸吧。”
“为什么?”盈舟惊问。
“……”
盈舟见海然讷讷,心一软:“我从未帮别人洗过脸,给你一次机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啊!”
海然傻傻地笑,刚才买洗面奶时犹豫半天,预想会没好果子吃,却没想到盈舟这么爽气地答应了。
盈舟撇撇嘴,我有洁癖的,你先去洗澡,可受不了你身上的汗馊味。
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盈舟觉得自己疯了。
海然穿了干净的衣服走出浴室,见盈舟抱着枕头盘腿坐在床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不知所措。
盈舟把枕头垫在腿上,歪头冲海然嚷:“快点,过来!”
海然轻轻仰面躺下,闭上眼。
盈舟给海然涂上洗面奶,用手指轻轻抹开,“咦,奇怪,你脸上不油啊!倒是皮肤疙疙瘩瘩的,有些恶心。”
“怕你嫌弃,我洗过脸了,但还是被你嫌弃了。”
“哼,你们北方男人用心险恶而且还作!”
“你说,咱俩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在过去我非得把你娶了,为你负责。”
“不必,本姑娘为自己负责,不用小哥费心。”
“我嘴边的伤疤,是我小时候摔破的。”
“嗯,摸到了,不说还以为你嘴贱被人撕的。”
“我膝盖后面也有个伤疤,是我踢球时受的伤,不说旁人看不出来。”
“还有个伤疤在这里。”海然突然抓住盈舟的手伸向他的右腹,“开阑尾的刀疤。”
盈舟一下定住,“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的伤疤呀?”被握住的手挣脱不开。
“我希望你是除了我妈之外,第一个知道我有多少伤疤的人。”
“好了,我知道了,你松手,不然脸洗不完了。”
“能不结束该多好。”
“一直洗下去,我没问题,只怕你的脸要烂掉了。”
“烂了也无所谓,我已经不要脸啦!哎,是不是在你眼里我特不要脸?”
“那是,没一句正经话,就这句还象样!”
晚上,盈舟带海然到桃江路上的一家酒吧。酒吧深藏在一个花园小院里,整个一楼大厅摆着一套古铜色酿酒设备,外围是大吧台,三个菲律宾人在一隅摇摇摆摆,低吟浅唱。
上了二楼,两人坐定,各选了一扎啤酒,两色小食。
“这环境很好,经常来?”
“偶尔。”
“这是咱俩第一次泡吧。”
“嗯……”
因是周末,酒吧基本满座,各色人脸在烛光摇曳里忽隐忽现,各色人等隐匿在慵懒的音乐静静守候。
“可以和我跳个舞吗?”海然热切地看着盈舟。
盈舟拉起海然的手滑入舞池。
舞池里已有不少人,轻轻随着音乐摇摆。盈舟把头埋入海然的颈窝,双手拢住他的腰,心中默念就这一晚,属于我的一晚。
海然身体一颤,没想到盈舟会这样抱住他。他俯下身,用下巴轻轻抵住盈舟的头,一手揽腰,一手轻抚背。
多么美好的夜晚,一片旖旎。
第三天下午,虹桥机场。
盈舟陪海然值完机,从包里拿出一包包装精美的糕点。
“叔叔,阿姨不知道你来上海吧。他们的儿子陪了我三天,总得谢谢他们吧!”
“嗯,谢谢!叔叔,阿姨也不知道我来上海吧?”
“嗯,如果他们知道你来了,这几天我就出不来了。”盈舟特意停顿一下,“不被祝福的…终究不会善终的。”
海然呆呆看着她…
“或许我们应该适可而止,记得那天那个孤独的女人吗?我害怕将来会和她一样。”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执着比放手更需要勇气,我不是勇敢的人。”
“你是个好姑娘。”
“我当然是,你离好男人还差那么一点。”盈舟眯着眼睛俏皮地说。
“今后嫁人一定要比我好,你该得的。”
“你该进去了,我也该走了,这几天真是累坏我啦!”盈舟冲着海然一脸嫌弃。
“好,快回家休息吧,再见!”
“嗯,再见!”盈舟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海然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从视线中消失,默念你怎么那么狠心,都不回一次头。
多年以后,盈舟和丈夫看画展时,站在这幅画前发呆了好久。
原来,放弃是不错的选择,至少那些美好不会被流年侵蚀,依然在内心深处熠熠生辉。
生命中出现的人,是注定要出现的,因为他是来帮助我们成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