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他骑着掉漆的银灰色摩托车,走过一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他来到温清旅馆,走进入那家他过去写稿子的咖啡馆,他坐在一个没有人经过的地方点了一杯美式,然后关注着来到这里的人们不一样的神态,前面坐着一对男女学生,他们害羞地坐下来点餐,相互注视的同时又在刻意回避目光,男孩子在点餐过程的拘束映入眼帘,女孩也试图找着话题缓和这种紧张气氛,轻快柔和的音乐声里头,他们的对话开始渐入佳境,两个人的距离也因为对谈缩小了些许。有个成熟的男人在拿着一杯咖啡发呆,他的西装好像把他包裹起来,雪白的领口沾满湿哒哒的汗,第二颗纽扣都要被撑破了,没过刮干净的胡须留在脖子上,他捧着一个金丝边红釉的咖啡杯子,整个身体就被束缚在一个杯子里,如果细心看,那对在圆形坐上的男女,他们像是母子,也想情侣,词不达意的对谈些什么,哪怕听不到他们的声音,陈山只能通过他们隐秘的表情改变来想象一个故事。等着装得体打扮漂亮的服务生端着一盘五彩的马卡龙以及两杯咖啡送到对开始些许拘谨的男孩的座子上时候,那个拘谨的男孩像是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讲些什么,而女孩子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了那色彩艳丽的马卡龙上,她只是随意地用汤匙搅动咖啡咖啡,那个拉花的图案开始以全新的面貌扭曲,陈山发散的思绪在脑海里出现许多对于细节的刻画,他想要试图放空自己,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让他心烦意乱,思绪万千。他渐渐把视线放到窗外的楼房上,那就是温情旅馆的楼,阳光把高楼的影子投射到玻璃窗子上,坐在靠窗的位置反而有一种可以看见外面,而被外面模糊的窥探的感觉。
陈山注视着窗玻璃上写满的英文字母,英文字母当中乱入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人,她那手里还牵着两只小手,缓缓走到咖啡厅的门前,她慢慢推开门,让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进来,一双精致白色银边高更皮鞋才在地毯上,发出咚咚的响声,那两个小孩子从她手里挣脱出来,蹦蹦跳跳跑到一个没有人的位置上落座,而那修长纤细的身影也注意到不远处的陈山,陈山在此刻不知觉得慌乱神,他在那里八年养成的好心态,一下子就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他蠕动的喉结上下晃动了几下,然后两片干裂的嘴唇已经企图张开,然后又闭上。他刚刚要起身,服务员叫住了他,“先生,您的咖啡已经好了,请慢用。”
穿着淡黄色风信子花瓣的长裙提着一个红色的小挎包,她瞥了一眼,然后扭头转过身到前台点餐去了,为他服务的是一个胖的圆滚滚的服务生,彬彬有礼,有说有笑,她很耐心地点完餐,她的裙摆像是有风一样,香风力杂糅一丝洒脱。目不斜视地走到前面的圆座上,那两个小孩子足够耐心地坐在那里,他们无法落地的腿在椅子上晃呀晃。而那个女人点了杯咖啡陪伴在两个孩子的身边,他们从书包里取出画报竟然读了起来。女人精致的妆容在白色陶瓷杯的杯沿上留下红红的一抹,和细腻如玉的白瓷形成鲜明的对照,她在那边看着用来打发时间的杂志。
陈山这八年在心里写过无数草稿的信一封封地在他脑海里涌现,过去八年,他无数次设想过他们相见的场景,他以为的重逢是,只要相见了他们就可以重新在一起,但却没有想到,他们是比陌生人更陌生的不该认识的关系,他感受到她刻意躲着的目光,还有眼神了难以察觉的慌乱,她也像我一样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段关系吧,她在担心我纠缠下去,才没有。他在脑子里默默念叨。随着灯光逐渐亮起,咖啡店播放着西方的古典音乐也从低沉婉转的曲风变得欢快起来。他想起他给她讲过的于连的故事,说自己是一个喜欢向命运屈服和抗争的人,她因为听到这段话冷落了他好久,以至于他觉得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
对于这本书,他便三缄其口,她是否此刻也想到这件往事,她在担心,担心我会毁掉她安逸的生活。他才意识到他们的关系从认识到相处也才只有不到一个月,他却以为自己的八年苦等,会换来一个结果,可这什么也换不来。她有自己幸福的生活,她只是像火车离开轨道在石子路走了一会儿,然后在重新回到正轨的行驶之后,她还是要和从前的自己合流,她放纵过后的自己做一个了结,然后她的过去就像是大清残留的辫子,剪掉塞进马桶里,就随着冲水消失不见,她有时那个丈夫眼里美丽迷人风姿绰约的少妇,她依旧是那个孩子的温柔而体贴的母亲。而他只是这个温泉旅馆的一个过客,一个来自远方的荡子,他风尘仆仆地来,又灰溜溜地走了,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应该感激她收留自己,哪怕是短暂的一个月时间,他这样想,等他们离开咖啡厅就回去好好工作。做自己的事情。
就在陈山还在设想着如何离开的时候,门开了,一个穿着休闲常服的男人走进咖啡厅,他四处望了望,然后朝着苏念清的方向坐了下来,然后摸摸两个孩子的头,陈山注意到这个男人和徐玉峰长得很像,可能更高大清瘦了些,他坐到苏念清的一侧,看着明天已经吃尽的残渣,也没什么食欲,他瞥了眼不远处坐着的陈山,然后陪着家人一起离开了。
陈山在他们走后,一个人又点了一杯咖啡,喝完后,他来到自己的房间,房间熟悉的香薰味道,灯光很适合阅读,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本莎士比亚的集子,心里乱糟糟的,无心阅读,他盯着摆放在房间的蓝玫瑰花,不觉失神,夜色静谧温柔,淡黄色的灯光起到安神的作用。
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只见一个服务生给他一个小盒子,还有一块天梭的表,表上的时间停滞在了四点钟,他想多问几句,但还是欲言又止,他把里面的东西都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天黄昏,念清独自一个人在菜市场买菜,她正在嗅着一个新鲜苹果的清香,迎面走来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皮夹克,络腮胡子,小平头,皮肤黝黑,一双抒情式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念清认出来这个人是陈山,然后也不去和他打招呼,只是自顾自地和商贩询问苹果的价格。
陈山没有再往前走,只是看着念清,他站在原地发愣,等再回过神,念清已经消失了,天空开始变得潮红,集市有几棵柿子树,秋日晒熟的南柿子已经开始从树上掉下来,柿子叶连同南柿子被一起扫成堆,柿子汁把地上弄吗的黏糊糊的,惹来一大堆苍蝇。陈山走过柿子汁浸过的发黑的路面,他看着苍蓝色的天空开始变得辽阔,云彩镶染的金边像是翻炒在锅里的焯水西红柿流淌的滚烫汤汁覆盖油光浮越的蛋花。
念清一个人走在路上,她的高跟鞋踩着地上的柿子叶,登登的声音格外明显,树叶记录着时间的风,孩子们在放学后不断从念清身边跑过去,也许是放苹果的袋子不结实,抑或是苹果比较有分量。忽然,手里的袋子破了,苹果洒落了一地,她刚要去捡起,一个男人也冲过来帮忙俯身去捡。她习惯性地抬起头说了声谢谢,她看见那种比过去沧桑太多的脸,念清的冷漠是不必写在脸上的,她一撇过一眼就不再怎么动弹,看着陈山把苹果都捡起来,而没有说话,陈山微微一笑想要开口却被那张冻到冰窖里头的脸给下坏了,他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然后盯着苏念清的脸。苏念清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她的冷漠一点都不刻意,她现在有幸福的家庭,美满的婚姻,还有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她还能奢求什么呐?陈山帮她把苹果拾起来,就一个人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下,终究没说出话来,他们擦身而过,等陈山徐徐回头看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念清身边,然后一个穿着得体,西装革履的男人下了车。走到念清的一侧,接过念清收走的塑料袋子。念清撇了撇额头上的汗,徐玉祁先开口了。
“念清,我给你放到车里吧,孩子已经回家里,今天我陪你出去吃饭。”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都给忘记了。”
“结婚纪念日,你忘了吗?”
“不好意思,最近一直忙着旅馆的生意,给忙糊涂了。”
“那我们走吧。”
苏念清和徐玉祁上了车,两个人离开缓缓离开了陈山的视野。陈山一个人拿起手机,是何主编打来的,约他去谈新媒体工作的事情,陈山收起了手机,看着渐变的红霞打碎蛋花状的云朵,好像被搅浑的一锅西红柿蛋花汤里面窝着个鸡蛋黄,他的心从紊乱了许多,像是经历了一场金戈铁马的嘶吼,而现在他的意志开始动摇,那段让他迷恋的感情让他觉得作呕。“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注意到地上的蚂蚁负重搬运那些掉落的柿子,也有蚂蚁的尸体在柿子下面,这究竟是命运的馈赠,还是一种惩戒的手段。他的思绪随着蚂蚁的搬运而不去理会手机的声响,但手机一直催促他接听。他看着手机上熟悉的号码,果断地挂掉了电话,他想回去找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接受他这个人。
汽车缓缓地离开,青灰色的路面洒下一滩鲜红如同山楂酱一样艳红的落日,陈山的车被着艳红的浪潮吞没,消失在温清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