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想过,会真的在西雅图定居。
三年前的暑假,我在纽约中城的一家金融机构实习。那些曾经如雷贯耳的名字,和被媒体渲染的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旦成了日复一日的真实,光环也就迅速地褪去。每天八点四十从五十五街的地铁站与人流一起涌出地表,在排队最短的咖啡店抓一个三明治一杯咖啡,九点钟准时坐在工位前。中午,去四十五街附近的兴记打包烧鸭饭外卖;晚上,即使没任务也会等到六点之后,吃公司提供的免费外卖晚餐。工作是把分析师做的房屋抵押贷款模型写成程序,编入证券分析的工具库。大老板是双料校友,同事们彬彬有礼,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不习惯穿衬衫,还是对抵押贷款领域的兴趣缺乏,或者是每日穿梭于摩天大楼的阴影之中,总是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纽约,印象中应该是拥有无限可能的地方,还记得第一次和同窗好友们在圣诞期间来纽约,所有的博物馆都关门,寒风猎猎,平日永远人潮汹涌的第五大道行者寥寥,我们几乎每走两个街区就得进一家咖啡店取暖。圣诞节的早上,咖啡店里独坐的老爷爷摘了金丝眼镜,用铅笔细细地划出华尔街日报上的一条投资分析。那天我们在韩国城吃完一份滚烫的豆腐煲,拖着箱子在漫天大雪的百老汇街头相互告别,却发现所有的出城大巴已经因为暴雪警报取消。那是美东地区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那个高贵冷艳的纽约可能不尽真实,却绝对令人印象深刻。
我还记得走进那家豆腐煲店时,冻僵的耳朵因为陡然温暖而产生的刺痛,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吃了三个月的烧鸭饭的味道。几个月后,在纽约下城的另一家金融公司面试全职,在六楼的等候大厅,看着年轻或年老的业界精英们鱼贯而入,三分之一的人穿着巴宝莉风衣,四分之三的人拿着华尔街日报,几乎所有的人都举着咖啡,拎着装三明治的纸袋,忽然就想到了逃离。纽约,纽约,她在我心里,是五十七街地铁站里那个弹着悲伤吉他的墨西哥大叔,是法拉盛那些逼仄的小馆子里的故乡味道,或者是大都会博物馆里仿造苏州网师园而建的明轩,在熙熙攘攘的曼哈顿上空,如梦境一般静静悬浮的白墙青瓦。我不愿看她成为那个巨大的绞肉机,尽管生活也许在远方殊途同归,至少我不想见证一些可能慢慢死去。
然而选择,总是不会轻易。在西雅图面试的那一天,已经得到在纽约最想去的科技公司的拒信,整个面试有点漫不经心的放松,却出乎意料地顺利,结束的时候HR说,有99%的可能会发offer录用,我却少有激动,毕竟,来西雅图意味着跟宅师傅有五个小时的飞行航程,三个小时的时差,因为不想分开,当初只投了很少的美国西岸公司,眼下还在等另外一家东岸科技公司的面试反馈。
然而几乎是刚刚走出HR大楼,就接到了东岸那家公司的拒信电话。
那时正是西雅图的深秋,暮色早早就覆盖了公司所在的小城。我恍惚地走在宽阔但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下班的车流灯光闪烁成河,一旦冲上高速,就呼啸着驶入黑夜。高速两边,平林漠漠,间有归鸟孤独的啼鸣,白日里现代化气息浓烈的科技新城,到了夜晚,却仿佛回到了百年之前,有一种尚未开化时的沉静与神秘。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捡起一片经霜后深红发亮的枫叶放入书包,想着这地方虽然美丽,但我可能永远无法属于这里。慢慢走回酒店,尽管没什么胃口,还是在餐厅里要了一份最贵的牛排,为了花掉公司报销的七十五刀饭钱,狠狠地切着半熟的粉红色牛肉,直到嚼得腮帮子生疼。
回到酒店房间,打开电脑跟宅师傅视频,忍了一晚上的泪水忽然就再也止不住了。那时手上除了纽约那几家我心生抗拒的金融公司,其他的东岸科技公司都没有机会了,西雅图的这家科技公司,却几乎已经拿下。
在美国的恋人,或多或少地都会经历异地,从学校到工作很少能两人一起无缝衔接。即使在纽约实习的几个月里,最期待的,也是每周五下班坐大巴回家时,在漆黑的I95高速前方,突然亮起来的费城灯火。那时候感觉自己就像被遗忘国度里的黑暗精灵,在游徙的尽头终于看到了属于流浪者的小镇,而把小破车停在大巴站等我的宅师傅总是会让我想起那句从未说出,但又实实在在的话语,欢迎回家。
那只是一段两个小时的车程,而西雅图到费城,距离接近4000公里,相当于从黑龙江到海南。之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异地的问题,但是未曾想,第一次需要长期分开的情况就是如此严重。
宅师傅默默地听完我哽咽着断断续续的报告,只是说,支持我去想去的地方,无论是哪里。“在纽约当然方便,不过要是在西雅图,我多飞点就是了。”
彼时,还不知道这轻轻的许诺背后,会是多少次漫长的航行,直到现在也没有细数过确切的次数,只是宅师傅已经很多次因为累计里程数,被免费升为头等舱。从西雅图往东飞费城,坐在飞机右侧靠窗,晴好的天气可以看到华盛顿州最高峰,北美第二高峰雷尼尔雪山(Mountain Rainier) 在云海中俊逸的身姿;而从费城往西飞西雅图,夜间航班总是会低空掠过西雅图市区,华盛顿湖(Lake Washington)和普吉湾(Pudget Sound), 无论是西雅图的标志建筑太空针(Space Needle), 还是海边的大摩天轮, 都在一片灿烂的灯海中清晰可辨。
有雪山,湖泊和太平洋的环抱,西城的美即使对于初次见面的旅人也是显而易见的,而在这里工作生活了两年,渐渐发现这座美国西北角的城市,在为影视作品渲染的浪漫柔情背后,是来自茫茫北溟的苍凉凛冽。华盛顿大学三月末盛开的关山樱(Kwanzan Cherry),对于此地似乎太过娇弱,只经两周便会纷纷摇落成雪,令人不得不感叹春去也,春去也,而初识时的那片霜叶,似乎是一个更为恰当的象征,经历了一些无可避免的磨炼,并不耀眼的美丽,也会显得弥足珍贵。